川菜中的清涼世界

  若是要依這個題目寫出一篇上好文章,恐怕需於盛夏時日,在山林古寺的千年松柏之下,就著素筍幾片,飲清酒幾杯,松濤入耳,翠綠入心……至少,也該是在農家小院,有修竹几籠,清溪一條,遠離與自己糾纏不清的滾滾紅塵。然而,賣文吃飯的人,何處尋得那份高雅飄逸的閒地、閒時、閒情?惟一可做之事,便是在自己的心中刨根問底,從早已混濁不堪的身心中,尋出一絲尚未泯滅的清靈,憑著它,與菜餚中這片自自然然的清涼世界把手而談。
  好酒的人,大都喜歡冷盤。熱氣騰騰一大盆,固然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氣,但像我這樣的人,說到底是一個胃嬌肝子弱的書生,雖然有時我也像江湖兒女一般,喝得昏天黑地才感痛快,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兩三天中,說起酒,就覺得它是一個敵人,雖然心底里我還是愛它的。因此,二三好友,幾杯薄酒,除了靠那古往今來的秦淮舊事下酒以外,還能在嘴裡細細咀嚼的,也就是那幾碟合口入味的冷盤了。
  大凡堂面像樣的館子,都有一個冷盤部,有一個或幾個專職的冷盤師傅。親朋好友,請客吃飯,只要算得上是個席面,一溜子先擺上來的,肯定是幾碟幾盤的冷盤。冷盤是個大行當,川菜菜系中就有近千個品種。我從來沒有專門學過廚藝,即使會做幾個菜,那也完全是生活使然。因此,叫我按席譜的要求幾葷幾素配成席面,那我多半不會,也不喜歡。況且,席面上的冷盤有寓意的講究及花色擺置的要求,當然還需考量相互之間的搭配,總而言之,這裡邊的學問是我一篇小文章所無法承載的。我曾經見過江南席桌上的冷盤,那份精緻細微,讓我不吃也倒抽了一口冷氣,我這三大五粗的手藝,若是真給那做冷盤的師傅打下手,恐怕除了添亂,就不會別的了。
  但是,誰也不可能天天去奢侈那樣的冷盤,甚至誰也不會為吃幾碟冷盤而專門下館子。就算是年輕的時候放浪不羈,連一副胃都是野的,但人總是要回家的吧,回家後總是要吃老婆或者保姆做的家常菜吧。家裡做菜,雖然無需過分講究排場和形式,但合口入味仍然是需要的,特別是冷盤,因為它的烹製並不複雜,這就更是要求做菜的人在火候、味道上拿捏好分寸。我覺得,冷盤的精髓就在一個涼字上,不動煙火、不沾葷腥者,固然是冷盤中的高人隱士;而褪盡煙火氣息,融化葷腥滋味,在隨意自然中體現出涼味的內蘊,那才是清涼一碟中會心一笑的禪機。
  川菜里有很多冷盤都是麻辣味或者紅油味,因此,有沒有一缸辣味地道、辣香濃郁的熟油辣子,便成了能否做出一品上好冷盤的關鍵。在四川民間,有家就有熟油辣子,但家裡的熟油辣子真正能達到色澤紅亮、辣而不燥、香味醇厚、回味綿長的,其實並不太多。煉製紅油,首先要講究辣椒的質量,乾辣椒要肉厚籽少,顏色油潤紅亮;其次,要講究辣椒品種的搭配,貴州的朝天椒,川西壩子特產的二金條,渝黔一帶的小米椒,三種辣椒按照4∶4∶2的比例配好,以微火烘乾,搗成辣椒麵子,這樣的辣椒麵,有朝天椒的紅潤、二金條的香醇、小米椒的烈勁,入眼亮,入鼻香,入口之後辣味才會層層疊疊。至於最後的煉製,更是要有一分細膩和巧思,大致的方法是:按菜油五成,辣椒麵一成的份量備料,菜油入鍋煉熟,放入蔥頭、姜塊、花椒適量,炸至焦黃後,撈出不用,等到油溫降至五成熱時,再倒入搗細的三種辣椒麵,此外,還需要放少許紫草和草果入鍋煉製,其間要用鏟子不停地攪動,以讓溫油慢慢浸燙出辣椒和香料裡面的味與色來。待到色澤紅透、椒香撲鼻時,將煉製紅油的鍋移至一旁,讓其慢慢冷卻。如嫌這樣煉出的紅油香味還不夠濃烈,那你還可根據需要,在煉製過程中加入八角、豆蔻之類。總之如何取捨,得看煉製的紅油作何用,如果做冷盤的作料,那么太重的香料氣息反倒會掩去菜餚的本味。
  還有一種煉製紅油的方法,更有家常和鄉土的風味。主料是新鮮的紅辣椒,最好也是前面提過的三種辣椒比例配置。鮮紅辣椒去蒂洗淨,晾乾水氣,剁成椒茸,然後按4∶1的比例,加入乾辣椒麵攪勻。再按辣椒一成、菜油兩成的比例單獨煉製菜油。當菜油已有七八成油溫時,把鍋端離火口,放入蔥頭、姜塊、花椒炸香,待除去生油味以後,也把這些香料撈出不用。等到油溫降至六成左右時,將油緩緩傾入盛有椒茸的盆中。待浸泡了一夜以後,潷出紅油(剩下的辣椒茸可盛瓶備作碟料用)。這樣煉出的紅油,色澤紅艷,香辣誘人,而且辣味醇和深厚,特殊的鮮辣椒氣息,更使所做冷盤保持色形的鮮靈。我見過很多人拌菜,油辣子面蓋了一層,吃在嘴裡,辣椒麵渣子塞齒貼舌,即使味道還可以,然而因口中感覺不爽,故始終難以認可這些人煉製出的紅油。
  大多葷腥之物做冷盤,往往需要紅油亮色起味,以掩去腥臊。如紅油雞片、紅油肚條、紅油耳絲,著名的二姐兔丁,更是要用紅油與豆瓣、豆豉聯手營造。用紅油作底當家的餐館在四川還有很多,像成都過去的市美軒,它的蒜泥白肉可稱一絕,除了選料精到、刀工講究、蒜香味濃郁之外,所煉製的紅油也頗有特點。我在很多館子都點過這份菜,可很少有能與市美軒一比的。市美軒座落在成都華興街上,它的對面是出過許多川劇名角的悅來劇場,側面是百年老店盤市,隔壁是從前商貿繁華的勸業場。說起華興街,那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地方,全城無人不知的華興煎蛋面就發源於此。而那裡一家接一家的燒菜館,雖然簡陋狹小,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對於我這種時常囊中羞澀的文人來說,卻是可以呼朋喚友喝台小酒的好去處。這是否是在說冷盤的題外話了?
  再說蒜泥白肉吧,不過先還得讓我講講其中的一個關鍵:肉煮好以後,不能像做回鍋肉那樣立即把肉從湯里撈出來,而是一定要讓肉浸在原湯里,並且要讓它慢慢地溫涼,這樣才能保證切出的肉片潤滑香軟。
  葷菜涼吃,最徹底的當數凍類菜餚了。炎炎盛夏之時,一碟冰清玉潔般的水晶皮凍或者一碟香氣濃郁的魚鱗凍,都是叫人胃口按捺不住的可物。有時買回一兩斤豬肉做丸子湯,肉皮常常不知何用,殊不知它正是做皮凍的好材料。把肉皮刮洗乾淨,放入滾水鍋中稍煮一會兒,撈出晾涼,颳去油脂,切成細條,然後再放入清水鍋中熬煮,同時放入薑片和蔥節,也可根據自己的口味,酌情加入花椒、大料等香料。在平時,我最愛做果香或花香皮凍,果香選陳皮丁、或橘皮丁、或蘋果丁,花香則選擇桂花、菊花、槐花等等。熬湯時,將果皮或果丁、或乾花放進鍋里,小火熬兩個小時,待湯汁濃稠時,用紗布過濾出湯汁,使其清澈明亮,再加入適量的鹽、雞精等,待湯汁晾涼即放進冰櫃冷凍,最後用水果刀改成小方條,盛碟而出,佐餐下酒,直叫人在夏日悶暑中,感謝這疊小品帶來的清涼與鮮美。
  做魚鱗凍的方法也基本如此。平時吃魚,魚鱗全被當成廢物丟棄了。其實,那才是一條魚身上最好的東西,味道之美,營養之豐富,魚身上無處可比。家中常吃鯉魚,魚洗淨後,細心刮下魚鱗,剪下魚鰭,用開水漂洗,再用料酒、精鹽碼味除腥幾分鐘,然後沖洗乾淨,置坦盆中並倒進清水,加入薑末、蔥節上籠清蒸,大約蒸兩個小時,待湯汁黏稠後,用紗布濾出,加入精鹽和雞精攪勻,晾涼後入冰櫃冷凝,然後改刀成條,入碟上桌。這時你放眼看去,晶瑩剔透;入得口來,滿嘴鮮香。
用葷腥之物做清涼之菜,有很多種方法。大凡醃臘、醬鹵、酥炸、糟泡、熏凍、熗卷出來的,都可以冷盤待之,但最基本的方法還是涼拌。葷菜用浸泡方法製作的菜品,除了泡椒耳片、泡椒鳳爪以外,我最欣賞的還是跳水牛肉。無筋無油的黃牛肉滷製之後,切成薄片,再用涼開水稀釋滷水汁,加精鹽、姜米、蔥節、花椒、醪糟汁等調和成味汁。最要緊的是,用較多的新鮮小紅米椒切成顆粒再放進味汁中,隨後把切好的滷牛肉片浸泡其中,再加蓋密封8個小時以上,上桌前加入芹菜顆粒,還可將藕片或青筍段焯水碼味後,泡入味汁中墊底。這道菜把鹵香與醃泡結合在一起,同時還保留了鮮椒的清辣,故稱得上是川味冷盤中的神來之筆。以此方法還可以泡製很多菜品,如腰片、鴨舌、口條等等。其實,做菜若是都懂得舉一反三,那學起來就不難了。
  但是,雞鴨魚肉做冷盤到底脫不出油膩,不能盡顯冷盤的清靈和素淨。善食者善素,那些吸收了大地之氣、在陽光雨露中生長而出的菜蔬,才最能讓清涼的韻味淋漓盡致。那些從罈子里撈出來的自然是上好的佐餐涼品,新鮮的蔬菜瓜果涼著吃,那才是做冷盤的功夫所在。
  蔬菜涼吃,首要的是保持菜的鮮氣和本味。很多人做冷盤時,醬黑辣紅糊滿了菜身,本來清清秀秀、天生麗質的鮮嫩瓜菜,全被搞得來像塗滿了脂粉的歡場顏面,縱有幾分入骨入味的風情,也終究無法叫人心許。還有一些人做的冷盤,做得莖軟葉。清白的少了晶亮玉秀,碧翠的沒了青鮮綠新,做菜的人就像無情歲月的霜刀雨劍,活生生地把一副上好的容顏給折騰成一張王婆的黃臉。本味本色,自然天成,全是新鮮瓜菜清涼而食的不二法門。因此,調味的作料無須繁複,而且用量要少。對於地道的美人,此許粉黛只是為了她更加生動。一點唇紅,一絲眼影,都要融入她青春爛漫的一顰一笑。所以,涼吃新鮮蔬菜,保持瓜菜的原色便成了關鍵。方法很簡單,汆、焯、漂三字而已。
  洗淨的蔬菜先在沸水鍋里汆一水,水要寬暢,汆的時間不能太長,除個別瓜果鮮菜以外,一般都應當在半分鐘到兩分鐘之間。對於時間掌握不好的人來說,記住一句話:寧生毋寧熟。汆焯後的蔬菜如果不馬上吃,也會很快發生褐變,若是想讓它新綠如初,那一定得放進涼開水裡浸漂,當然浸漂太久,蔬菜的營養和鮮氣也會部分喪失,所以現汆現吃最好。
  為了這份本色,素冷盤一般都不用醬油,也很少用辣椒麵煉製紅油。即使取辣味,也當根據味型的不同,另闢蹊徑。作蒜汁味,從蒜中尋辣,將大蒜剁成蒜泥,用涼開水浸泡出蒜汁,是為蒜辣;作薑汁味,從姜中尋辣,把生薑剁成姜粒,也用涼開水浸泡出薑汁,是為姜辣;要尋常辣味,可用乾辣椒熗煉出辣油,還可用辣性入骨的小青椒以熟油或者以涼開水浸泡出辣椒汁,這幾許辣味入菜,既不敗色,又能添香。
  川味素冷盤中,涼拌苦瓜是我所愛。苦瓜是中國瓜類蔬菜中最具古風的一品,是一份菜,也是一味藥。古代的藥書食冊對它的說法很多,上管心思,下治痢疾,五臟六腑,精氣神血,無不在苦瓜的愛惜之中。廣東人管它叫涼瓜,一個涼字便呼出了它的本性。因此,苦瓜宜涼吃。苦瓜雖滋味清苦,但其內瓤熟後,卻清甜無比、外苦內甜。怪不得詩人余光中先生要情懷纏綿地寫下《白玉苦瓜》,以此抒發他對故國和五千年文明的夢牽魂繞;怪不得《群芳譜》中要把它叫做紅姑娘。現在那種色白如玉、外皮凹凸如齒貝的苦瓜已很少見了。只有夏天時,在川西的農貿市場上偶爾能尋著。因為我們平常所見的,多是顏色青灰、形態痴笨的外來貨;苦味甚淡不說,也少了餘味中的回甜。所以,只要見著本地出產的白條子苦瓜,我總會欣喜地買上幾根,並且大多都是涼拌著吃。洗淨去瓤後,斜刀切成片條,以鹽醃上幾分鐘,稍稍擠出水汁,便調入乾辣椒熗出的辣油拌食。有些人吃不慣它的苦味,可用滾水先焯一下,但時間一定不能長,否則色敗骨軟,生爽全失。當然菜譜中的調味方法還有蒜泥、醬油、白糖、芝麻油、冷鮮湯等等,只不過這些都讓我覺得複雜了些。
  我曾經說過,姜是食物中的兄弟,在冷盤中,除了泡、拌鮮嫩的子姜以外,姜做冷盤的作料,也有一分唇齒溫暖的美意。薑汁豇豆、薑汁菠菜、薑汁通菜、薑汁竹筍、薑汁藕片、薑汁馬齒莧,都是在清素之中對我們難以伺候之胃的細心關懷。姜的鮮香,在素冷盤中尤其叫人心動。經驗告訴我,薑汁一定要用老薑現剁成顆粒,而且宜選老黃姜。有些懶人以制好的姜油代替,實在是對不起天地生出的水靈之物,也對不起父母給我們的靈牙利舌。菠菜、通菜之類的葉子蔬菜,汆水時間要短,而竹筍、豇豆或者一些瓜類植物,汆水時間則相對長些,並且,汆水時放點精鹽方能入味。做薑汁菠菜、通菜、馬齒莧,可稍加一點紅油,但要淨紅油,不要把油辣子面放進去,以免壞了菜葉的清爽,壓了薑汁的辣香。薑汁竹筍,可加一點芝麻油,藕片則不能加,但它需放一點醋。說到底,以薑汁為主要調料,鹽是少不了的,雞精也應該放,其餘像紅油、花椒麵、芝麻油、醋、蒜泥等,你都盡可根據菜品的不同、各人口味的不同,去自由隨意地看著拌。不失清涼的本意,不掩薑汁的本香,猶如我們的人生,無論甘苦酸甜,七葷八素,終究不能丟了本色和本性。
  即使僅涉及素冷盤,對於泱泱川菜來說,也是一個千姿百態的世界。學做,需得一生;作文,需得一書。說來,這紅皮蘿蔔涼吃之法就有十餘種之多,而黃瓜的拌法,幾可窮盡川菜的所有味型。前者中,我最愛用家常剁椒加香菜拌蘿蔔絲;後者中,以熗辣椒油拌刀拍碎黃瓜最具自然風韻。但是,四川素冷盤中的三千佳人,有誰是我能與之偕老的知音呢?如果在江南,我定會把這一情愫給了正月里的薺菜、三月里的春筍、初夏時的蓴菜、濃秋雨後的菱角,然而我一個貪嘴的“四川耗子”,又怎能如此一生地消受月下簫笛的清雅?因此,我把與冷盤的白頭之約許給了田間地頭的側耳根,你們聽說過它還有一個又土又俗的名字叫“豬鼻拱”嗎?記得許多年前在鄉下當知青時,我常去溪邊采一筲箕側耳根回家,洗淨便蘸著作料生吃。這野菜,真的根葉俱香。直到今天,只要是吃側耳根,我都會覺得自己仍然是一個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