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高速鏇轉,白色的潤滑液體很快被飛快的磨擦力轉換成熱能,車床冒起了看不見的蒸發物質,刺人鼻子。
劉紅霞緊皺著眉認真操作,已經工作了快四個小時了,此時的她有點疲憊。她的腳下堆積著她加工好的工件,這些工件足以證明她今天的工作是很出色的。
現在,等待對於她來說就是一切,等待下班,等待張糧的突然出現……等待是重複的,下班了又要上班,上班了接著等待下班。一切都會如期而至,但是,等待張糧的突然出現也會如期而至嗎?
對劉紅霞而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農屋瓦舍,這些充滿著詩情的回憶夾雜著布穀鳥的歌聲,一浪浪、一聲聲地衝擊著她的每一天。思念和懺悔日積月累,使她在依賴的寄託下度過了每一天,每一年。這樣的生活給了她充分的沉澱的時間,她終於明白了:那一片油菜花已經成為她終身的美麗,而張糧也已經是她永遠記掛著的人了。
她從紛亂走向了唯一,從一個野丫頭變成了一個嫻靜美麗的女人。那天下班後,她騎車回家路過電影院時,看見電影院懸掛著電影《簡愛》的巨幅宣傳畫。在她的記憶里,張糧在槐樹林裡子對她喋喋不休地講過這本書……
那天,她從影院出來時,夜已很深了。她沒有買到第一場的票,第二場電影放完時,夜已很深了。她的耳邊一直迴蕩著羅切斯特呼喚簡的聲音。她想,也許一個影院裡的觀眾再也找不出像她這樣理解羅切斯特的人了吧?因為,她每天在心裡呼喚張糧的名字又何止十次百次……
“所以,”李翎繼續講到:“現在內地正處在一個懷舊的年代裡。最近內地流行的電影有《簡愛》、《葉賽尼婭》還有印度電影《流浪者》和《永恆的愛情》……而我們這次為那位芭蕾皇后準備的電影朗誦詞就是《簡愛》……”
就在當天晚上,海天燕接到了林靜的電話,約他明天晚上去機場接她女兒李翎。海天燕非常高興地答應了她,林靜放下電話後心裡嘀咕到:“為什麼非要老海也去接她呢?”
第二天下午,海天燕早早驅車來到林靜家,還帶來了置辦晚宴的酒菜。林靜很滿意地笑了,和海天燕一起洗菜做飯。等一切都差不多做好時,也到了去飛機場的時間了。
班機於20點30分正點降落。李翎下了飛機乘“擺渡車”去候機廳時被車上的音樂吵得頭暈。內地突然暢開大門,各類文化一涌而進,首當其衝的就是港台通俗歌曲。你只要踏上內地,到哪也逃避不了通俗音樂的噪音。好在“擺渡車”轉眼就到了候機廳,李翎遠遠就看見了媽媽,她拉著箱子跑了幾步,撲進媽媽懷裡。海天燕站在林靜身旁懷抱鮮花。李翎轉過臉看他時,他很快把鮮花遞過去,說:“歡迎我們的小翎子回來!”
李翎接過鮮花,說:“謝謝海主任!”
海天燕愣了一下,看看林靜,問她:“你叫我什麼?”
李翎說:“我叫你海主任呀。”
海天燕說:“亂彈琴,叫叔叔!”
李翎說:“是該叫您主任的,因為我這次回來是帶著公司項目來找您的。”
海天燕說:“那也得先叫叔叔,公事回家以後再說。”
李翎笑眯眯道:“海叔叔永遠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海天燕說:“貧嘴!快上車回家吧。”
第二天,在市開發區主任辦公室,李翎呈上了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的項目書,說:“海主任,這個項目能不能成功,事關我們公司在內地的市場前程,更關係到我個人的前程,所以還要請海主任、海叔叔多多關照。”
海天燕笑著指指她的額頭,然後把項目書瀏覽了一遍,他的眉峰不由的擰起來。
他問李翎:“為什麼是這樣一個項目?”
李翎說:“有問題嗎?”
海天燕點燃一支香菸,緩緩吐出煙霧,說:“不是說項目本身有什麼問題。我是擔心……這樣說吧,許晶的政治歷史背景……”
李翎馬上搶過話頭,說:“內地不是在搞改革搞開放嗎?政治和經濟有直接關係嗎?”
海天燕笑起來,說:“翎子,你才離開內地幾天?嚴然一幅港商的派頭。”
李翎說:“海叔叔,拋開我們公司不說,我的前途海叔叔不得不關照吧?是的,我是離開內地沒幾天,所以我也知道像海叔叔這樣階層的領導,是不該提出您剛才提出的問題的。因為我非常明白,在內地,有許多事情如果不通過正常渠道辦理反而會有更好的效果。海叔叔,您說呢?”
海天燕不由噴出一嘴煙,說:“翎子,你們基督山影像公司所以選中你開發這個項目,也許正是因為你深諳內地的許多尚待規範的遊戲規則吧?但是我要告訴你,許晶這個女人非同一般女人,她的影響力也是不一般的。由此,我也深深佩服你們老闆的這個策劃。可是,我還是要對你說,這件事我要考慮一下才能做出決定……”
他離開桌子,雙手按在李翎的肩上,說:“翎子,你應該明白,內地經歷了十年浩劫。這場政治災難帶來的痛苦不僅僅是國家的。它在每一個中國人心靈上造成的創傷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你不要急,聽我把話說完,你給我時間,不會太長,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好嗎?”
談話到了這裡,李翎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只好點點頭,離開了海天燕的辦公室。
是的,正如海天燕說的那樣,項目本身沒有什麼。並且許晶的所謂複雜的政治背景也沒有什麼,問題的關鍵在於林靜身上。這是因為,許晶曾經是林靜丈夫的情婦……
林靜其實已經知道了女兒李翎此次回來的工作內容。如果說丈夫的不忠能給她什麼傷害的話,到不如說是那一段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的陰影,在林靜的心頭加重了黑暗的色彩。並且,她感到了一些不可捉摸的影子正在蠢蠢欲動。她的潛意識裡也在逐漸排列著一些莫名的事件,並且這些事件也正按照前後順序一件件模模糊糊地出現了。
當她得知女兒這次是衝著過去的那個芭蕾皇后許晶來的時候,這樣的意識潛動,驀然在她的心裡蹦跳而出,那些並不明朗的事件也就逐個呈現出來:
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張伯爵——基督山伯爵——許晶——張糧——煙囪——黃金——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復仇——許晶!
林靜冒出了一頭冷汗,她叫來女兒問道:“翎子,你告訴我你們老闆長得什麼樣?”
李翎奇怪地看了媽媽一眼,說:“不是告訴過你嗎?他叫張伯爵,很年輕的。”
林靜想想,拉女兒坐下,說:“你好好想想,他長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李翎歪頭想想,說:“特別之處……特別之處就是他很年輕,比我大了有十多歲吧。還有……還有就是……我好像……好像見過似的。”
林靜不由地打了個寒顫,說:“是不是長得像張糧?!”
李翎說:“張糧!張糧是誰呀?你是說……”
“是的。你還記得不?你小時候有一個哥哥……嗯?他給你教過畫的,想起來了嗎?”
“這個……好像有過,但記不太清楚了。那時我有多大?”
“那年你四歲才過幾個月吧。”
“這個呀。好像有過這事的,但記不太清楚了。媽媽你是不是在說,我們老闆就是你說的那個教我畫畫的人嗎?”
林靜低頭想想,說:“我還吃不準。不過……不過要真是他的話,這也太巧了,也太不可思議了。但是,如果真是他的話,事情也就明了了。”
李翎笑起來,說:“媽媽,你是在寫小說吧?再說了,就算是他又怎么了?如果真是他,我不是在公司的工作更好做了嗎?”
林靜說:“這個……我不知道……”
林靜心神不寧,等女兒離開後,她給海天燕打電話,但是,海天燕的電話一直是忙音。
海天燕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對方說他是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總裁張伯爵。海天燕吃了一驚,問到:“你是……張總?”
“是的,我就是張伯爵。”
海天燕冷靜地接著問到:“張總是不是要問貴公司李翎小姐的項目進行得怎么樣了?”
“不是的,海主任我是想請您今天下午在友誼飯店吃個便飯,不知海主任方便不?”
海天燕愣了一下,說:“呵?呵呵,謝謝張總。不過,張總不是還在香港嗎?”
對方笑起來,說:“我已經在你們城市裡。哈哈……是呀,內地現在不是流行一句話嗎,時間就是效益。所以我就抓緊時間趕來了。那么……不知道海主任今晚肯賞臉嗎?”
海天燕不由得吃驚,這個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的老闆果然決斷的很,竟然在我們沒有掌握任何訊息的情況下來到了內地並且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裡,看來此人真的不一般。
海天燕慢慢走到窗前,巨大的玻璃窗把樓下的景致一覽無餘地呈現在視野里。這是在16樓的半空中,窗子半懸在空中,使他感到像是站在了萬丈峭壁上似的。
然而,他優雅的聳了下肩,自言自語到:“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張伯爵,我就來他個單刀赴會……”
其實,如今友誼飯店在這座城市裡已經算不了上檔次的飯店了。海天燕來到這裡時,心裡還在琢磨著,這個張伯爵看來也是對內地的訊息了解的不透徹,都什麼年代了,他還在這裡請客吃飯。
大廳里已有準備,海天燕剛踏進大廳,就有服務員過來對他說:“海主任你好,請跟我來。”
海天燕點點頭,跟著她一起走進了飯店貴客間。服務員只把他領到門口,替他打開門,說:“海主任您請!”然後就站在門邊不再說什麼了。
海天燕說了聲謝謝,一步走進去,卻愣住了。
房間裡飄逸著茉莉的香味,起身迎接他的不是什麼基督山影像廣告公司的總裁張伯爵,而是一名軍隊的首長和兩位勤務兵。
那位首長笑容可掬的走到海天燕身前,說:“歡迎海主任,歡迎,歡迎呀!”
他握住海天燕的手,一起走到飯桌前坐下,勤務兵馬上過來遞煙倒酒。首長說:“我可知道海主任菸癮大得很的。”
海天燕笑道:“是嗎?首長是不是預先做過偵察工作。”
首長說:“也可以這樣說。呵呵,好了,我們不用打啞謎了。自我介紹一下,在下張伯爵。”
海天燕沉穩地笑笑,說:“我真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您是……”
首長認真地點點頭,說:“我確實是張伯爵。哈哈,海主任請不要猜了。我這都是戲裝,還有這兩個勤務兵,都是扮相。我們不是解放軍,我也不是首長,我們是香港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的人。”
海天燕依然沉穩地問到:“可你們這是……”
張伯爵笑到:“海主任,這樣說吧,你不覺得我眼熟嗎?”
聽他這樣說,海天燕細看了他一會,不由皺眉回想起來。但是,張伯爵說:“海主任不用想了,我還有一個名字,張糧。想起來了嗎?”
“張糧……”
“是,我就是張糧。海主任你還記得嗎?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那是在晚上,有一個少年在天祝石膏礦的卷揚機房裡給您畫過畫?”
海天燕大吃一驚,再次細看了一眼張伯爵,他想起來了,是他,他就是那個在深夜的黑暗裡給他送來光明的少年。真是想不到呀,光陰荏苒,轉眼快二十年了。當年的那個才華橫溢的少年今天成了香港一家著名影像廣告公司的總裁了!
“想起來了吧?”
張伯爵笑眯眯地問海天燕,他讓“勤務兵”給他們倒好了酒,說:“海主任,為我們的重逢!”
海天燕端起酒杯說:“乾!為了重逢!”
倆人一乾而淨。張糧說:“我離開石膏礦後,很快在林靜阿姨和她的朋友關阿姨的幫助下離開了內地去了香港……”
張糧說著,起身離開桌子,慢慢踱著步,一邊說到:“可以這樣說,我走的時候是一個完全徹底的無產主義者。”
他轉過身回到桌前,一邊為海天燕倒酒,一邊說:“我出生在這座城市裡的一家發電廠。父親是這家發電廠的炊事員。小時候,我們家因為窮而被人看不起。記得有一次我去電廠圖書館借書看,圖書館管理員竟然不讓我進門……”
“我老家在河北保定,父親在發電廠做炊事員之前曾經是一名出色的獵手。他後來先在部隊當兵,就是炊事兵,轉業後來到這座城在發電廠做了炊事員。他能遺傳給我的好點的基因也許就是他做為獵人的勇氣吧?”
“海主任,十幾年前,我不要說在這友誼飯店裡宴請你。那個時候我連在飯店的大門前站站的資格都沒有。似乎是上帝早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有的人他們什麼事情都不用作,但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好像這世界就是他們的,而有些人卻只能睜著羨慕的或著是無奈的甚至是麻木的眼睛看著他們享受著世界……”
“後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我走進了軍區大院,我心中潛伏著的那種不平等的心理壓迫更加地強烈起來。在那一段日子裡,我幻想著參軍,然後也成了將軍,能夠穿上首長的服裝……”
張糧在說這一番話時聲音並不高,他是在平靜的敘述中講完了他的故事。他說:“海主任,現在你明白了我們為什麼都穿軍裝並且在這友誼飯店裡宴請您的理由了吧?”
海天燕淺淺地笑笑,說:“張總是為了還一個你在少年時期許下的願望。這個我理解。張總二十年後重回故里,依張總現在的實力,真的是衣錦還鄉。可喜可賀。”
他們又碰了一杯酒。
張糧一邊為海天燕夾菜,一邊說:“如今海主任不也是春風得意嘛。”
海天燕笑道:“我們是不一樣的。我是吃公家飯的人,不像張總,是自己給自己做老闆,命就在自己的手裡握著。我呀,說不上哪一天就被上級領導給炒了。就像當年,我不就是被無緣無故的劃成了右派被送進了大牢里嘛。”
張糧接口說:“而這一‘錯劃’可就是十年呀。海主任,您想過沒有,每個人有幾個十年?”
海天燕拿起酒瓶,給張糧倒滿一杯酒,又給自己倒滿。
張糧微笑著看著他把酒倒好,拿起酒杯,一邊和海天燕碰杯,一邊又問道:“海主任,你再想想,你還有幾個十年?”
他一口喝盡杯中的酒,說:“恕我直言,我還想問你,你在這個開發區主任的位置上又能呆上幾個十年?”
海天燕不動聲色地聽他說下去。張糧又笑起來,說:“就像我剛才給你講的故事一樣,十幾年前,當我偶爾走進軍區大院裡時,我心中潛伏著一種不平等的感覺。後來我在香港闖蕩的那幾年裡,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是權力……”
張糧笑眯眯接著說:“即便是在過去,內地自稱是無產階級掌握著紅色政權,然而,也許是無意識的狀態吧,內地還是等級分明得很。有所謂紅色政權也就有所謂紅色貴族。於是我明白了,只有像軍區大院裡的那些穿著軍裝的首長們,才會擁有在友誼飯店睡覺的權力……”
海天燕微微笑笑,說:“張總,我們今天見面應該算是久別重逢,而我也真的欠著你一筆人情債。說實在話,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他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孩子呀……”
張糧沒有做聲,他在靜聽海天燕要說出什麼結果出來。
海天燕接著說:“時間過的真快,但我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裡以這樣的方式見面,這多多少少帶著點戲劇的味道。我不是從前的我了,而您張總,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少年張糧了。我成了開發區的海主任,你也成了香港基督山影像廣告傳媒公司的總裁張伯爵了。”
張糧眯眼笑笑。
海天燕繼續道:“現在內地經濟對外實行開放,對內搞改革,張總的到來無疑正逢其時。說吧,你們的項目書我看過了,很有創意。按說,這個項目不歸我管,因為它的性質應該是文化範疇的。不過,我畢竟是開發區主任……”
海天燕笑起來,說:“哈哈,我想,我在這個位置上最多也就是幾年。也就像張總說的那樣,我沒有幾個十年了。乘著還能幹得動,為本市的經濟建設出點力,我想我還是應該盡力而為之吧。”
張糧也笑起來,說:“有海主任這句話,我想我們這第一次合作,應該是完美的。乾杯!”
倆人再次舉起了酒杯。
分手時,海天燕接受了張糧的一條香菸。回到居所時,他才知道,煙里裝著的不是煙,而是錢。
海天燕笑笑,說:“是呀,我還有幾個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