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江中還在學校為畢業班的學生補課。妻子秀芬就找上了門。
“這個年你還過不過?你看看,學校里還有幾個教師像你這樣傻乎乎地呆著。”
“秀芬,小聲點,他們正在做功課呢。”
“小聲點。明天就是最後一個集日了,孩子過年的新衣服,家裡的油鹽醬醋菜,你買不?”
“秀芬,求你了,別嚷嚷。”江中的臉一紅一紅的,回頭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地自容的眼光看著幾十個扭過頭的學生。
秀芬不說了。她的眼眶裡就有骨碌骨碌的淚珠兒往外滾。
江中知道,娘患病倆月多,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和月頭上剛發下來的幾百元錢工資錢全都送進了醫院。眼下過年,作為一個稱職的後勤部長(江中常這樣稱呼她)能不急嗎?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呵。
“那你說怎么辦?”每遇到家裡的難事,江中總讓秀芬拿主意。
“咋辦?下海去。”
“下海?”
“對,下海。賣對聯去。”秀芬解釋說:“過春節,哪一家不賣個仨副兩副的。聽說那個姓錢的,每年賣對聯要掙好幾百哩。你的字寫得比他好,肯定行。”
他不知道秀芬怎么會想到這一招。過去,每年春節他都要寫上幾十副對聯,但不曾掙一個子兒,全送人了。這一去賣……江中就覺得很難為情。
“明天……明天還要給學生補最後一天課哩。”
“就不能早一天放假?江中,我什麼時間求過你,扯過你的後腿?可這一次……”
這時,江中的身後就有一個孩子接著一個孩子走了過來。
“江老師,明天您去趕集吧。功課我們拿回家去做。”
一個學生開了口,一群學生應了聲:“江老師,明天您去趕集吧。功課我們拿回家去做。”
秀芬不愧是個稱職的後勤部長。油光發亮的紅紙早就裁成了一條條,寫字用的金粉、銀粉也都準備停當。
“原來你是早有預謀呀。”江中說秀芬。
“要是我肚裡也裝著幾個狗扎爺字,筆頭子也能畫搭兩下子,用不著勞駕。我自個兒會寫,會賣。”秀芬的嘴皮子總是這么厲害。
頭一次賣對聯,江中心裡沒個底,手握著飽蘸金沫的筆不知如何寫。
“秀才,別費神了,都給你準備好了。”秀芬說著,拿出了一本《對聯錦集》。
“好,我寫,我寫。”江中面對《對聯錦集》上的行行字,還是無從著筆。不知為什麼,他面前總有幾十個腦袋和幾十雙求知的眼睛來回晃動著。要不是過春節,要不是有這個集日,這會兒,他準在教室里給他們灌輸著人類的精神智慧食糧。
“寫呀。”秀芬催他。
“寫。”江中一咬呀,把《對聯錦集》一掃落地。一副副自編的對聯揮筆而就。
今個怪了。
那個姓錢的就坐在他對面,一副副招財進寶,恭賀發財,吉祥如意的對聯靜如死水一潭,盪不起半點漣漪。而江中的對聯卻走俏的很。有人問:“這對聯多錢一副?”他就臉一紅:“隨便給吧。”秀芬就用眼睛瞪他:“隨便,隨便。給一毛兩毛的也賣?別人賣兩塊,咱們少說也得賣一塊伍吧。”江中就不說話了。有人把錢遞了過來。
江中和秀芬誰也不會想到。人們給的價錢是三塊錢一副,而且沒一個砍價的。江中讓秀芬退給人家一塊錢,買主早沒了影兒。
如今這人真是摸不透,就像傳聞的那樣,五塊賣不出去的東西,五十塊錢就搶不到手。江中這么想。
“他們是看中了你編的對聯,你寫的字。一副名家字畫可以流芳百世,價值連城呢。”秀芬這樣說。
賣了一天的對聯,過年的新衣服,油鹽醬醋菜全都有了。秀芬笑得合不攏嘴。她問江中:“早一天放假值不值得?”
江中想說值得,但想起了那幾十個腦袋和幾十雙求知的眼睛,就又想說不值得。江中什麼也沒說。
過了初五,離開學的日子還有好多天,江中去了各村,挨門挨戶地通知學生到學校補課。
他先去了卞連連同學的家。正要進門,突然發現了一副熟悉的對聯:千年大計繫於教育,萬代江山依仗兒孫。
這就是他集日那天賣出去的。卞連連的父母能不認識我這個賣對聯的?三塊錢一副。想著這些,江中跨進門檻的腿又縮了回來。
他又找到何新新同學家的門口,又一副熟悉的對聯擋住了他的視線:賀盛世父輩勤勞致富搞四化,慶昇平兒孫努力學習接好班。
當江中尋到第三個同學的家時,門口的對聯仍是他的大作。
他突然悟出了什麼,再也沒有勇氣走到別的同學家去。他相信,每一個同學的家門口都有一幅同樣的感人風景。
江中的眼圈紅了。紅眼圈裡有一種晶瑩的東西在初春的陽光下閃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