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後，李科學急急地往外走，剛拐個彎兒，牆角陰影處便蹦出一個人來，李科學被嚇了一跳，站住，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一個聘聘婷婷的女子，一雙大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微弱月色下忽閃著，一襲淡淡的護膚霜的香味在空中彌散。
“趕死啊?”女子嗔怪道。
李科學不答腔，繞過女子，徑直往前走。
“站住!你給我站住!”女子沙啞著嗓子，壓低聲音，跺腳嚷。
李科學置之不理，三腳兩步回屋，也不拉燈，就聽“啪”的一聲，大概是筆記本摔在了桌上。
門外一陣碎步響，不一會兒，門口一暗，一個苗條的影子閃進屋，在門口稍一佇立，一抬手，“啪”地拉亮了燈。
“我說韓謙謙，”李科學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靠背椅上，面呈慍色，沖韓謙謙嚷道：“你這是乾什麼!煩不煩?”
韓謙謙面對李科學的斥責，不慍不火，走前幾步，坐在李科學背後的床鋪上。
“就你那驢脾氣!”韓謙謙從背後打量李科學，嗔怪道，“俺在外面聽得久了，就知道你跟大夥不合群兒，你是書記?還是鄉長?再怎么說你也犯不著跟人家頂牛。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個農協副會長嗎?你倔，你犟，你叫真，你犯上，那可是組織原則問題，惹惱了人家，弄不好給你個玻璃小鞋穿……”
韓謙謙口齒伶俐，滔滔不絕，李科學雙眉深鎖，胸脯急劇地起伏。突然，李科學霍地站起，抬起右手，一掌拍在辦公桌上，由於用力過猛，疼得直甩手。
“滾!”
散會後，李科學急急地往外走，剛拐個彎兒，牆角陰影處便蹦出一個人來，李科學被嚇了一跳，站住，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一個聘聘婷婷的女子，一雙大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微弱月色下忽閃著，一襲淡淡的護膚霜的香味在空中彌散。
“趕死啊?”女子嗔怪道。
李科學不答腔，繞過女子，徑直往前走。
“站住!你給我站住!”女子沙啞著嗓子，壓低聲音，跺腳嚷。
李科學置之不理，三腳兩步回屋，也不拉燈，就聽“啪”的一聲，大概是筆記本摔在了桌上。
門外一陣碎步響，不一會兒，門口一暗，一個苗條的影子閃進屋，在門口稍一佇立，一抬手，“啪”地拉亮了燈。
“我說韓謙謙，”李科學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靠背椅上，面呈慍色，沖韓謙謙嚷道：“你這是乾什麼!煩不煩?”
韓謙謙面對李科學的斥責，不慍不火，走前幾步，坐在李科學背後的床鋪上。
“就你那驢脾氣!”韓謙謙從背後打量李科學，嗔怪道，“俺在外面聽得久了，就知道你跟大夥不合群兒，你是書記?還是鄉長?再怎么說你也犯不著跟人家頂牛。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個農協副會長嗎?你倔，你犟，你叫真，你犯上，那可是組織原則問題，惹惱了人家，弄不好給你個玻璃小鞋穿……”
韓謙謙口齒伶俐，滔滔不絕，李科學雙眉深鎖，胸脯急劇地起伏。突然，李科學霍地站起，抬起右手，一掌拍在辦公桌上，由於用力過猛，疼得直甩手。
“滾!”
韓謙謙驚呆了，兩隻明媚的大眼睛驚恐地望著李科學，口紅淡抹的稜角分明的嘴唇老也合不攏。停一會，韓謙謙緩過神來，雙手捂臉，“哇”地失聲痛哭。
“李老師，你講講，俺，俺說這話能不是為你好?你咋就這樣待俺?你倒是說說，俺，俺做錯啥了?”
韓謙謙肩胛聳動，哽咽著，啜泣著，翹在腦後的馬尾與肩胛一起聳動。
望著韓謙謙委屈萬分的情狀，李科學心中掠過一絲歉意。在尊稱自己為老師的學生和同事面前，自己怎么就不能控制自己，而要衝一個關心自己的女孩子發那么大的脾氣呢?況且，在以往的工作中，作為同事和助手，韓謙謙還是滿稱職的。想到此，李科學的火氣消去大半，他走前一步，略微附首，對韓謙謙說：“剛才是我不好，我不是沖你來的。天不早了，休息吧，有話明天說。”
韓謙謙抬起頭來，抹了一下腮邊的淚水，慢慢移開床鋪：“李老師，我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韓謙謙緩緩移動腳步，走出門，聘聘婷婷的姿影，溶入淡淡月色。
一夜迷迷瞪瞪，老也睡不踏實。傍晚召開的項目研討會的場面，放電影似的在李科學的頭腦中忽閃。他怎么也理解不了項目研討會會把發展葡萄種植作為鄉域經濟的強項來抓，更理解不了自己會在研討會上處於孤立無援、孤掌難鳴的境地……這樣翻來掉去地想著，腦子裡便昏昏沉沉有了困意，黎明時分，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又好像沒有睡著。
“噹噹。”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細微。
“李會長，是我。”
“唔”李科學應一聲，三扒兩下套上外衣，五指攏著頭髮，去開屋門。
早春的清晨，霧氣很濃，很清冷。霧壓的很低，三丈遠近便景物模糊。
門口佇立著一個個兒不高但小巧玲瓏的女子，剪髮頭上，眉毛上，黑紅相間的花格子衫上，罩著一層白色的霧，兩彎月牙似的眼睛不大，但明亮，現出焦慮欣喜的複雜神色。門口不遠處，女子身後的梧桐樹下，停放著一輛半舊的腳踏車。樹上，正有霧水跌落。
“你怎么來了?榮香。”李科學顯出驚訝的樣子，一邊轉身往屋裡走，一邊招呼道：“快進屋。”
“李會長，”榮香邊跟邊叫道：“快去看看吧。半夜起來俺給牛餵料，不知咋的發現兩頭小牛臥倒了，閉著眼，嘴裡直吐白沫，拉也不動，趕也不起，像睡死了一樣。俺心說，打個電話讓你來吧，又怕電話里一時半會說不清，再說黑燈瞎火地折騰你，又這遠的路!索性等天明再說吧……”
說著走進屋，接過李科學遞過的毛巾，扑打著身上的白霧。
“昨天白天有什麼症狀沒有?”李科學問。
“俺娘昨天鬧痢疾，俺弟也從學校回來，俺忙，就沒有看出啥來。”
“唔”李科學低頭想了想，抬起頭對榮香說：“走，咱這就到家看看去。”
天色將明未明，一片霧的朦朧，四周很靜，路上無行人，偶爾，三兩輛趕早的汽車和拖拉機隆隆地駛過。車輛過後，四野更加沉寂。
李科學騎車走在前面，榮香緊跟其後，走約二里路左右，兩人都不吱聲。只有榮香騎的那輛半新不舊的腳踏車發出“吱呀吱呀”的怪叫聲。
“李會長，”榮香在後面叫道，聲音不大，但在黎明時分傳得很遠，“俺村還有十幾戶想養牛哩，他們說，看看人家榮香，一個女孩還能把牛養好，咱咋就不能了?只是他們擔心沒有技術，又不知道從哪裡買牛犢……”
“這好辦。”李科學扭過頭，“沒有技術我來教，至於買牛犢，我來幫他們聯繫。”
“這太好了!”榮香歡喜地叫起來，“李會長，要那樣，俺代表大伙兒謝謝你!”
“先甭謝我。”李科學說：“我幹得就是這行。”
“看你說的，”榮香嗔怪道，“你白天黑夜替俺們操心，圖個啥呀!要換別人，才懶得管哩!”
李科學沒有言語，笑笑。兩人不再說話。默一會，李科學問：“榮香，依你看，把你村建成奶牛養殖專業村，也就是每戶養上它三到五頭奶牛，問題大不?”
榮香想想說：“俺看能成。為啥哩?鄉親們從俺和俺二伯幾戶看到了好處，都鉚著勁兒想乾哩。你知道，俺家當初是個啥樣子?自從沒了俺爹，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窮得叮鐺響，俺娘有病買不起藥，俺弟上學交不起學費，連俺，要不是因為窮照顧家，俺還在上學哩。不是諞能，興許能考上大學。眼下好了，你幫俺搞起了養牛，俺的日子寬鬆多了，俺尋思再這么待個一年半載的，俺還準備蓋房哩，難怪鄉親們說，看看人家榮香，一個女孩家……看俺，又說回來了不是?”
榮香朴哧笑了。
榮香的話，勾起了李科學對往事的回憶。是在前年吧，一個柳絮飄飛、萬物萌發的季節，鄉政府按照縣科委的要求，例行公事地舉辦了一起農業實用技術培訓班。身為農協副會長、省農學專業畢業的高材生，李科學理所當然地要給學員講課。參加培訓的都是本鄉各村召集來的男女青年，那天雖然是例行公事，但李科學仍然用通俗的語言，深入淺出地給學員們講解了有關棚模蔬菜種植、食用菌栽培和小麥返青期管理等實用技術要點。
下課時，李科學用習慣的語言說：“哪位學員沒有聽懂，課後咱們共同探討。”說完回屋。
剛回屋，一個女孩便跟了進來。
“李會長，你講得真好。”
李科學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剪髮頭，橢圓臉，眼睛不大，晶瑩的雙眸中透著喜悅，個兒不高，體態瘦弱，穿了身洗的褪色的淺藍學生服，手中，拿著個筆記本。
“我講的能不能聽懂?”李科學打量女孩一眼，望著他手中的筆記本問。
“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女孩羞澀地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你的知識面真寬，俺就是學到死，也學不成您這樣子!”
李科學不置可否地笑笑：“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女孩說：“俺叫王榮香，趙村的，想請您幫俺尋摸一條掙錢門路……”
李科學沉吟片刻：“你來的正好，我手頭正有一個項目推廣，你可以作為示範戶……”
在李科學幫助下，榮香搞起了奶牛養殖。
快到趙村時，天已大亮，但霧卻沒有散，開始有微風泛起，那霧，在風的扇動下，雲煙似的繚繚繞繞。村外，有人影晃動，影影綽綽的。
“李會長，來啦?”
“忙啥哩?”李科學與早起的鄉親們搭訕，“唔，澆地呀。現在澆地還嫌早，再待個十天半月才是小麥澆返青水的最佳期。”
“井少，到時怕澆不過來。”
李科學不時下車與鄉親們搭話。
榮香的家，位於村子的西南角，柵欄門，一圈泥土打起的矮矮的圍牆。三間陳舊的正房，窗戶是老式的格子窗。窗前，一株枝椏婆娑的石榴樹快要將窗戶遮掩。東邊，孤零零一間屋，是廚房。西邊是占地五間的一溜兒敞棚，幾頭大小不一的奶牛正在槽里倒嚼著草料，一股混合著牲口糞便的溫熱的氣息，瀰漫了整個院落。
來到院中，榮香邊支腳踏車，邊衝堂屋喊：“娘，看誰來了!”
屋裡，跑出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穿一身淺藍的學生服，跑到院裡，站定，上上下下地打量李科學。
接著，一個年近六十的婦女顫顫地從屋裡走出來，走到門口，站定，一手扶了門框，笑道：
“呀，是會長來啦。怪不得我的眼皮跳來跳去，我想，不知又有啥喜事兒啦。”
“快甭說了!”榮香撒嬌地嗔怪道：“還喜事兒哩，牛死光了才是喜事哩!”
老太太聽說，高興地笑了，對李科學說：“這妮兒，不是雞蛋里挑刺嗎?就是不讓我說話!”
榮香沖李科學擠擠眼，又沖母親扭下腰肢，繼續撒嬌道：“娘，叫你說，是你閨女堵你嘴了?”撇撇嘴：“就愛在人前數落你閨女的不是!”
老太太說：“這么大個閨女，還小孩兒似的，說你兩句咋啦?說不起啦?也不怕人家李會長說：看榮香長大了，胳膊夠著頭了，學會跟她娘抬槓了!”
李科學開心地笑了，榮香也笑了。
老太太說：“話說回來，俺榮香可是個孝順的妮兒，平時熱湯熱水地伺候我，我生病，她忙得跑前跑後。見我，比見她的小牛都親……”
“娘——!”榮香聽說，扯著嗓門嚷：“看你說哪去了!”
“我說的一點兒不錯。”老太太說：“李會長還不知道，俺閨女，待那牛可親。咋個親法泥，半夜都要起來看幾次，又是飲水，又是添料，冬天天冷，半夜起來給牛燒水喝。夜裡做夢，都惦記著她那牛……”
李科學來到牛棚，給牛測過體溫，看過眼睛，驗過糞便。確診說：“牛是因為喝過不潔淨水生病的。”繼而問榮香：“家中沒水管，你從哪兒拉的水?”
“從機井旁邊拉的呀。”榮香疑惑地眨著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拍著衣服嚷起來：“啊呀!怪不得呢!我拉水時有幾個婦女在機井旁邊洗衣服，興許拉了她們洗衣服的肥皂水?”
榮香急得直跺腳：“怨我，都怨我粗心!”
李科學說：“沒關係，扎過這一針，再餵些藥就好了。走，咱到院中看看去，過些天，幫你在院中打眼壓水井，既衛生又方便。”
李科學和榮香正在院中指指點點，忽聽一輛機車的馬達聲由遠而近，二人不約而同地向低矮的圍牆外看去，只見韓謙謙騎一輛紅色的便捷式機車奔榮香家而來。
韓謙謙上穿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下穿一件牛仔褲，原本白淨的鵝蛋臉紅朴朴的。
韓謙謙把機車停放在榮香家門口，三腳兩步跨進院，邊走邊氣鼓鼓地嚷：
“找遍大院，不見人影，就知道跑這裡來了!這裡扣你魂了!走，快跟我回去……”
韓謙謙扯起李科學的衣袖，跺腳嚷：“你倒是回不回去!”
李科學莫名其妙地看看榮香，榮香跨前一步，笑盈盈地沖韓謙謙說：“謙謙，快到屋裡歇歇，有話慢慢說，李會長剛來一會兒，還沒有吃早飯……”
“不用吃了!”韓謙謙板著面孔，狠狠剜榮香一眼，“氣都吃飽了，還吃飯!”扯起李科學的衣袖往外拽：“走，快走!”
李科學用力甩脫被韓謙謙拉扯的胳膊，面呈慍色，沖韓謙謙吼道：“鬧什麼鬧!著火了，死人了，天塌了!”
榮香的弟弟聽到吵嚷，從屋裡跑出來，站在院中，偏歪了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榮香的母親也來到屋門口，沖韓謙謙說：“閨女，你就讓李會長吃了飯再走。”
韓謙謙氣得面色剎白，胸脯一起一伏的，一扭身子道：“好，你不走，我走。”騰騰地步出院門。
韓謙謙走後，李科學就有關注意事項給榮香交待幾句，然後與榮香一家人告辭。榮香送李科學到大門口。
李科學沒有想到，當他騎著腳踏車走出村外時，韓謙謙正在那裡等他。
韓謙謙的機車停放在路旁，人蹲在地上抽泣。
霧散了，小路旁邊的麥田，閃爍著晶瑩的露珠，不遠處，一個人字形的窩棚和幾粒在田間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辨。道路旁邊的楊樹上，正有霧水滴落。
李科學在韓謙謙的旁邊停下腳踏車，韓謙謙也不看他，只是肩胛聳動，一個勁的抽泣。
李科學走過去，彎下腰，口氣溫和地問：“你這是怎么了?謙謙。”
韓謙謙沒有吱聲。
李科學輕輕推了一下韓謙謙的肩膀，心中掠過一絲歉意：“謙謙，剛才……”
“剛才怎么了!”韓謙謙猛地甩過臉來，一串淚滴甩在李科學的褲管上，“剛才你那么凶，吃人似的，我就是再不好，也是為你好，人家好，人家都幫你什麼了?你橫直看我不順眼……”
“看你，說哪裡的話。”
“算了，”韓謙謙說，“算我自做多情，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往後，再不閒操心了。”
李科學蹲下去，蹲在韓謙謙的旁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韓謙謙眼睛瞪得扣圓，盯著李科學問：“你說，往後能不能不到趙村來?”
李科學沒吱聲。
“你倒是說呀!”韓謙謙帶著哭音嚷。
李科學仍然沒有吭聲。
韓謙謙急了，霍地站起來，沖李科學嚷：“不跟你說，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韓謙謙在地上亂走，“今兒早起，我找了候鄉長、邵書記，我跟他們辯論，我說養奶牛項目可行，發展葡萄種植風險大，不宜大面積推廣，更不可以作為鄉域經濟的強項來搞。你猜他們說什麼?他們說我不懂市場經濟，思想保守，要幹事就有風險，有風險是絕對的。二位領導把我好硌，說我受你影響太深，跟你犯了一個通病。話來話去間，捎帶出對你的看法，說一意孤行，要犯組織原則錯誤，要戒勉談話，不服從組織安排，要考慮降免職和去留問題。不是不幫你，也不是你的錯，實在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再說，外面也有風言風語，說你爭取養牛項目，不是對養牛感興趣，是對趙村感興趣，是對趙村……”
韓謙謙看到李科學從地上霍地站起，十分惱怒，趕忙打住，沒敢接著說下去。
項目研討會由黨政班子成員參加，定於晚上八點鐘召開。這是收拾得非常潔淨的兩間會議室，雪白的牆壁上掛滿了錦旗和獎匾，四周擺放著沙發，迎門的位置，擺著一個不鏽鋼茶几，茶几兩側，擺著一對真皮單人沙發，一眼看出，那是書記、鄉長的位子。
因為定有規矩，遲到的要罰款，不到八點鐘，絕大多數班子成員都帶著筆記本來了。
沒來了，除了書記、鄉長還有一位姓賀的副鄉長。
八點整，書記、鄉長一前一後準時來到會議室，分別在迎門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邵書記清清嗓子，乾咳一聲，宣布：
“現在開會，請大家把手機關掉。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賀鄉長，你怎么遲到了?”
“在屋跟一計生對象戶談話，多說了幾句。”
賀鄉長邊說邊走，在一個角落裡坐下。
“甭說了!”邵書記板著面孔，“交罰款吧。”
賀鄉長伸手在上衣口袋裡摸索半天，掏出一張面值20元的鈔票，遞給黨委委員兼辦公室主任小王。
小王接過罰款，笑嘻嘻的問賀鄉長：“找不開，沒零的嗎?”
“沒零的。”
“也行。”小王說，“那你下次再遲到一回。”
眾人聽說，哄地笑了。
“嚴肅點!”邵書記食指敲敲茶几，瞪小王一眼，“現在正式開會，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貫徹落實縣三級幹部會議精神，結合咱們子虛鄉的實際，選準農民增收致富項目。下面，由候鄉長把初步構想給大家談談。”
候鄉長翻開筆記本，但不看，環視一圈眾人說：“這兩天，我跟邵書記琢磨了一下，認為：咱們子虛鄉要想創出特色，就必須走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路子，拿出自己的一招鮮。啥是咱們的一招鮮?就是要立足農字作文章，選準增收大項目，選什麼項目?那就是發展葡萄種植業。據說外地的條件跟我們差不多，人家通過發展葡萄種植業，實現人均增收800元的目標，人家的經驗我們為什麼不能借鑑?他們能夠做到的我們為什麼做不到?歸根到底是觀念問題。我們發展葡萄種植業，既不是空喊虛抓，也不是搞虛假的政績工程，而是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著想，順應了民眾發家致富的良好願望……”
“我看未必，”候鄉長正滔滔不絕，李科學冷丁冒出一句。
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盯向坐在小王旁邊角落裡的李科學。
“是這樣。”李科學從沙發上站直起身子，一副挺身而出的執著模樣，“我看發展葡萄種植業沒有發展奶牛養殖來得實在。為什麼這樣說?一是附近沒有酒廠，就是省城兩家從事葡萄加工的酒廠，年加工能力也很有限，並且都有固定的原料購進渠道，據有關資料分析，葡萄已不能盲目種植，更不適於大面積推廣。二是現有零售市場業已飽和，就當地條件而言，還不具備大批量的貯藏保鮮能力。第三，也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葡萄屬嬌嫩果品，一旦遇上陰雨連綿的天氣，勢必大面積減產或絕收，風險係數很大。反之，發展奶牛養殖不僅市場前景好，風險係數小，而且在本鄉的趙村已有一定的基礎，民眾的積極性很高。”
長時間沉默的邵書記對李科學的話置若罔聞，這時接上候鄉長的話補充說：“據可靠訊息，縣產業化辦公室正在抓調整產業結構方面的典型，縣委、政府還將出台有關檔案把農民增收作為鄉鎮幹部的政績來衡量。我們子虛鄉既不臨城又不沿海，要抓出自己的亮點，只能在有限的土地資源上做文章。發展奶牛養殖，不是不可以，但家家點火，戶戶冒煙，形不成規模，畢竟沒有發展葡萄種植來得有氣勢。至於李會長提到的銷售問題，我們會想辦法解決，因此，我們要把子虛鄉發展成為全縣的葡萄種植示範鄉，年內，要建成2—3個高標準示範村，明年，在全鄉推廣。我跟候鄉長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科學會長牽頭，率先在南營、北營、賈屯三個沿路村試點。李會長懂技術，是內行，責任心又強，三個試點村交通便利，水土條件具備，村情也好……大家有什麼意見沒有?”
邵書記環視一圈眾人，大家沉默不語。屋子裡一時靜默。
“邵書記，侯鄉長，”李科學打破沉默，皺起眉頭髮問：“我怎么也搞不清楚，現在都市場經濟了，我們為什麼還要搞變相的指令性種植?”
“民眾的觀念總是落後的。”候鄉長敲著茶几說：“特別是我們子虛鄉一帶，地處偏僻，信息不暢，民眾的思想就更加封閉。必要時，可以採取逼民致富的行政干預措施。不是嗎?喊了這么些年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可是我們連條增收致富的路子都沒有找到，現在找到了，再不好好走下去，如何向上級交待?向全鄉人民交待?”
李科學滿腹狐疑地皺起額頭，慢慢接話道：“致富的道路千萬條，為什麼非要搞不切實際的葡萄種植?縣委、政府說讓調整產業結構不假，也不錯，可縣委苗書記還強調了一切從實際出發，並沒有指令我們搞葡萄種植呀!”
“你說這話有問題。”一直沉默不語，善於捕抓時機的鄉黨委副書記鄭先科斷然反駁：“你說這話有含沙射影之嫌，你的意思是鄉黨委、政府錯了，是盲目決策?事實呢，我認為正好相反!就拿你李科學剛才的分析吧，發展葡萄種植業遇上陰雨天氣要減產，要絕收，難道搞奶牛養殖就沒有風險?比方說口蹄疫，比方說……外國的瘋牛病發作起來那可是血本無歸?養牛，能說沒風險?”
鄭先科說完，洋洋自得地翹起二郎腿，等待李科學的反映。邵書記、候鄉張對視一眼，嘴角掛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對鄭先科漫無邊際的攻擊，李科學不願做出任何反映，他向來對這位頭腦聰穎、善於逢迎拍馬的鄉黨委副書記不抱好的看法。還在前年吧，省委辦公廳一位副秘書長到子虛鄉檢查村務公開工作，作為主抓副職，鄭先科自然鞍前馬後地忙個不停，當這位副秘書長看過南營村製作的鋁合金公開欄時，問道：“製作這個公開欄需要多少錢?”鄭先科媚笑著回答：“三千，不，也就是三千五百元吧。”副秘書長聽後，當即拉下臉來，教訓說：“三千多元製作個公開欄，有必要嗎!我們搞公開，不是圖好看，也不是搞形式，這樣的公開，最好不搞!”鄭先科本想取悅領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當即額頭冒汗。事後，人們取笑他，背地裡稱他為“三千五書記。”
李科學不接鄭先科的話茬，會議一時陷入沉默。良久，邵書記發話說：“本來，發展葡萄種植業這一增收致富項目由李科學負責，現在看來，李會長對這一項目有不同的看法，那么就由鄭書記唱主角，總牽頭，李會長當配角，跑龍套，也就是搞好技術方面的指導。對這個安排和項目的確立，哪位還有不同的意見?”不容分說，“好，那就散會。”
李科學三腳兩步走出會議室。
外面，月色朦朧。
春天了，小草開始發芽，楊樹長出了嫩葉，桃花競相綻放，人們脫去臃腫的冬裝，換上單薄的衣衫，世界一時間變得絢麗多彩。
這天早飯後，李科學把韓謙謙叫進屋，拿出一疊資料遞過來，交待說：“這些天我要到內蒙去一趟，如果順利，來回也就兩個星期。在榮香和他二伯幾個示範戶的帶動下，趙村民眾的養牛積極性很高，我這次到內蒙，就是幫他們購牛。本地不是沒有，只是價格高，民眾積攢幾個錢不容易，能省則省……”
韓謙謙打斷李科學問道：“什麼時間動身?”
“今天就走!”李科學說，“趕到市里搭火車。我走後，你要辦好三件事，一是把這些資料看一看，摘要印發個技術要點，也就是科技明白紙，發往趙村。二是今天你到縣奶牛公司去一趟，找他們的趙經理，我已基本跟他談妥，你去就是代表趙村搞定鮮奶供銷協定。第三，我走後，你要到趙村的幾個養牛戶家中看看，能幫他們幹些什麼就幹些什麼吧。”
從李科學那裡回來，韓謙謙便開始全神貫注地翻閱有關技術資料，邊翻閱邊記錄。突然，她的兩眼被從背後伸出一雙手蒙住。
“滾開!”
韓謙謙罵道，邊用力去拿蒙在眼上的一雙手。
“嘻嘻。”辦公室主任小王站在韓謙謙背後，抽回手，彎著腰，勾下頭，臉頰幾乎貼在韓謙謙的臉頰上：“給誰寫情書呀?”
“給誰寫也沒你的份!”韓謙謙怒道：“誰像你，整天吊兒郎當!”
“喲喲!”小王一撇嘴，退後一步，望著韓謙謙說：“算我剃頭擔子一頭熱。”邊說邊從上衣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紙來，往韓謙謙懷裡一塞：“看看，我的大作。”說完，吹著口哨晃晃悠悠地離去。
小王走後，韓謙謙呆望著桌面，默了好一陣兒，想，這個小王，就是能纏磨人!還在兩天前，韓謙謙要到縣城辦事，小王硬是塞給韓謙謙100元錢，說是鄉下假冒偽劣產品多，多如牛毛，自己忙，忙得沒時間到縣城去，讓韓謙謙給他捎雙涼鞋。韓謙謙拗他不過，只好到他指定的地點給他捎回一雙。事後，小王穿上涼鞋，逢人便問：“我這鞋，質量如何?謙謙送的。”弄得韓謙謙哭笑不得。
韓謙謙靜默一會兒，望見桌上摺疊的紙，隨手展開，幾行還算俊逸的文字，映入眼帘。
生之旅途/漫長，坎坷/你用縷縷情絲/編織一雙結實的鞋/從此，我在旅途跋涉/穿越林莽，大漠，溝壑/不再懼怕黑夜/不再感到寂寞/因為，有盞不滅的明燈/始終在我的心裡閃爍
看完信，韓謙謙嘴角綻出笑意，想，這小子，幾年大學沒白上，還有點文化水。咬咬嘴唇，重新搞她的技術摘要。
鄉政府門口，有一個很不規範的停車點，公共汽車、三輪車、小型麵包車橫七堅八地停放在交叉路口，幾乎將道路阻塞，正是趕早班的時候，搭車的人很多，計程車司機忙著招呼乘客，四處狼籍，一片喧鬧嘈雜聲。
搞完技術要點，韓謙謙脖頸上掛一部手機，左肩挎一棕色坤包來到停車點，她要搭車到縣城去。當她被一公共汽車司機引領著正要上車時，突然背後有人喊：
“謙謙。”
韓謙謙猛一回頭，發現辦公室主任小王不知何時來到她的面前。
“謙謙，你要到縣城去?”小王戀戀不捨地注視韓謙謙。
“去又怎么樣?”韓謙謙愛搭不理地扔過一句，“這次，甭想讓我給你捎帶腳!”腰身一扭，跳上車。
“謙謙，你聽我說。”
小王跨前兩步，伸著脖頸沖韓謙謙解釋。這時，汽車的馬達已發動，小王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馬達聲淹沒。
在縣城忙了一個上午，總算把事情搞妥，韓謙謙的心情格外暢快。不知為什麼，她對李科學十分的敬畏，對李科學交辦的事情，她總是言聽計從，辦起事來十分的謹慎小心，生怕落下什麼。本來，她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但在李科學面前，他的個性就象冬日的霜花遇上朝陽一樣，很快融化。這點，連她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當然，有時她也有脾氣爆發的時候，但是，與其說是發脾氣，不如說是嬌嗔，就連上次在榮香家裡絕無僅有的一次真正發脾氣，後來，也不由自主地以在村外等待李科學的到來而自我消化。不知為什麼，韓謙謙看到榮香，天生就有一種敵視情緒，更聽不得這位生活雖然清苦，但性格豁達，天生樂觀的青年女子的“咯咯”笑聲。在韓謙謙聽來，那清朗的笑聲，就像一枚枚鋼針，直刺她的心臟，使她很不舒服。但是，為了不致引起李科學的反感，在李科學外出的日子裡，韓謙謙還是按照李科學的叮囑，到趙村榮香和她二伯等幾個養牛大戶的家中走動了幾次。每次去，都受到榮香和鄉親們友好的接待，韓謙謙對榮香一家人偏執的看法，在日常的生活交往和融洽的工作環境裡，漸漸開始淡化。
太陽沒有睜眼，天空陰沉沉的。
早飯後，小王找到韓謙謙，交待說：鄭書記讓韓謙謙和他一塊兒到南營村發放葡萄種植啟動金。為創建葡萄種植示範村，鄉政府決定在財政吃緊的情況下，拿出專項資金，對葡萄種植戶給予扶持。
聽過小王交待，韓謙謙心中老大不悅，但由於是鄉黨委副書記的安排，她也只好違心聽從。韓謙謙從屋裡推出機車，這時，小王往她懷裡塞過一張摺疊的信，她顧不上看，隨手揣進衣袋裡，正要走，掛在脖頸上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李科學打來的。
李科學告訴她：昨晚他跟車把奶牛運回趙村了，因為回來時已是後半夜，奶牛還沒有領養到戶，本來說好今天早起領養，但以榮香二伯為首的20多個養牛戶又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舉行個領養儀式，並一再提出讓曾經幫助過他們的李科學和韓謙謙二位鄉領導即席講話。
韓謙謙接過李科學的電話，以身體不適為由，瞞過鄭先科，悄悄來到趙村。
榮香家的院子裡，過年似的熱鬧，男男女女湊在一起，一個個興致盎然，高聲談話，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榮香的二伯，一個五十開外的半老頭兒，今天顯得格外精神。看得出，他今天早上剛刮過臉，特意換上了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忙前忙後，不時的招呼這個，招呼那個。
榮香的母親燒開了一鍋水，榮香在院中擺好一張飯桌，七八隻水碗在那裡放著，冒著騰騰的熱氣。榮香讓弟弟到小賣部買回幾拿煙，送給二伯，讓二伯給眾人散發。
院門口，停放著兩輛帶鐵護欄的大卡車，幾十頭牛在車廂里倒嚼著草料。
走進院子的第一眼，韓謙謙就看到了這個院落的變化。離牛棚不遠的空地上，多出一眼壓水井，院子的南牆跟下，多了台鍘草機和電動機，低矮的圍牆周圍，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摞摞的新磚。北屋的窗前，桃樹正盛開著鮮艷的粉紅的花瓣。
領養儀式由二伯主持，首先由李科學和韓謙謙分別講話，然後二伯作了總結。最後，李科學對站在人圈中的榮香說：
“榮香，作為示範戶，你不也給大家講兩句?”
榮香“咯咯”笑了，臉頰飛起一片桃紅，用手向院牆外一指說：“你們講過了，俺還講啥哩。大家看到了，這兩年，俺靠養牛掙了幾個錢，本來打算翻蓋房屋，如今改變主意，俺想把掙下的錢再買成牛，改建牛棚，這不，牛也拉來了，磚也進來了。”
“好!”
人群中發出一片聲的讚嘆。
回來時，天空開始落落雨，李科學騎著腳踏車和韓謙謙剛剛上路，突然幾道耀眼的蛇形閃電閃過，幾聲春雷在空中炸響，剎時間，天地合一，雨簾如注。李科學和韓謙謙飛跑著到農田的一處窩棚避雨。
這是一個狹窄的窩棚，潮濕的黃土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麥秸，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時刻，李科學和韓謙謙擠進窩棚，二人都有些不大自然。
韓謙謙坐在靠里的麥秸上，李科學蹲在棚口望著落雨出神，蹲了一陣，兩腿開始發麻，只好和韓謙謙並排坐在麥秸上。
二人都不說話。
外面，風雨大作，窩棚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韓謙謙坐一會，忽然想起什麼，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信箋打開來看，小王那熟悉的還算俊逸的文字映入眼帘。
這是一首題為《待車有感》的詩作：
夜晚孕育的露珠在草葉上滑翔/一個跳躍/把遺夢留給晨曦儲藏/夜露神采飄逸/去向理想的遠方/在晨曦的沐浴中/美好了一個願望
韓謙謙看罷，咬著嘴唇輕輕地笑了。李科學問：“笑什麼?你。”
韓謙謙臉頰緋紅，目不轉睛地盯著李科學，聲音沙啞地說：“知道嗎?小王追我了。”
“唔。”李科學沒有看韓謙謙，淡然地“唔”一聲。
“不信?”韓謙謙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一邊觀察著李科學的反映，一邊把信箋遞過來：
“喏，這是情書。”
李科學接過信箋，並不看，面無表情地把信箋還給韓謙謙，口氣平和地說：“小王不錯，謙謙，像你這樣的年齡，是到談對象的時候了。”
韓謙謙聽後，怒目圓睜，胸脯急劇地起伏，呼呼地喘著粗氣，突然，她猛地向前一撲，一頭扎在李科學的胸前，雙臂緊緊摟住李科學的肩膀，“哇”地失聲痛哭。
李科學猝不及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一陣，緩過神來，他用力推開韓謙謙說：“謙謙，不要這樣。”
韓謙謙衝出窩棚，一頭扎進風雨中……
光陰荏苒，轉眼兩年過去。期間，李科學又到內蒙去了兩趟，在他和韓謙謙的幫助下，趙村的養牛業如開閘的洪水，擋也擋不住了，嘗到甜頭的人們都說：李會長是財神，是他們的財神爺。每當提到李科學，趙村的民眾都會發出“嘖嘖”讚嘆聲。他們說：共產黨的幹部要都像李科學，那老百姓的日子不富的流油才叫怪哩!在趙村，李科學是富裕的象徵，是財神的化身，他走到哪裡，都受到鄉親們規格不高但真心實意的熱情款待。在與鄉親們的日常交往中，李科學感受到了濃濃的鄉情，趙村，儼然成了他的第二故鄉。只要走進趙村，他就會嗅到一種質樸的溫熱的鄉土氣息，這氣息使他身心陶醉。從鄉親們流露的目光里，李科學看到了他們對文明和富足的嚮往，感受到了他們對基層農村幹部的殷切期盼……在這樣一個和諧溫馨的環境裡，李科學與趙村的民眾深了感情，深了友誼，同時感受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
酷署來臨，熱烘烘的風款款地掠過田野，到處蜃氣蠕動，高梁、玉米等高桿作物無精打采地在風中搖曳，大地一片蔫蔫的綠意。醒目的，是南營村那通往縣城公路旁邊的近千畝葡萄種植示範基地。遠遠望去，似一片綠色的海洋，微風忽來，葉片飄舞，陽光在碧波上蕩漾，構成一道招人眼目的獨特的風景。
然而，與這道獨特的風景不相襯的是，在通往縣城的公路旁邊，多了許多擺攤設點的個體商販，他們躲在樹萌下，一個個愁眉苦臉，面前堆放著一串串瑪瑙似的葡萄，等待過往行人購買。
這天傍晚，鄉黨委副書記鄭先科找到辦公室主任小王，交待說：近期，鄉黨委、政府決定在南營村召開“調整產業結構促進農民增收”現場經驗交流會，到時邀請縣委苗書記和主抓副職參加，要求小王做好會務準備：一是選幾個種植大戶，幫他們寫出典型發言材料;二是寫好會標，搞好會場布置。至於鄉黨委、政府的材料，就由鄭先科親自捉刀。
聽過鄭先科交待，一向以大大列列著稱的小王不免疑惑起來，問：“在南營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能有多大說服力?南營的葡萄是豐收了，但產品滯銷，價錢很低，每市斤賣不到三角，據說，縣委苗書記對咱們的做法還有看法哩，至於民眾……小王想說：民眾急得罵娘哩!看到鄭先科臉色不好，便沒有接著說下去。
“你不要管多么多，”鄭先科板著面孔，不耐煩地教導小王，“你只要布置好會場，把材料寫得過硬就行了，至於材料里哪輕哪重，哪裡重點寫哪裡含糊、籠統，一筆帶過，甚至乾脆省略不寫，這就看你的悟性了。”
小王“唔”一聲，鄭先科滿意地離去。
夏日多雨，正當鄉黨委、政府決定在南營村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的前夕，一場意想不到的綿綿細雨開始落下來了，雨滴不大，纏纏綿綿，直下了兩天兩夜，接下來又是三四個陰霾日子。
受連綿淫雨的侵襲，葡萄開始腐爛並大面積落果，南營村的現場經驗交流會不得不被迫取消。
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鄭先科急得抓耳撓腮，書記鄉長也整天為此鐵青著面孔。
這天深夜，鄭先科靈機一動，想出一招，急忙披衣下床，找到邵書記、候鄉長建議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在南營開現場會已不現實，咱們何不移花接木，就地取材，把現場會搬到趙村開?趙村的養牛攤子很大，已成規模，能說不是調整產業結構的結果?能說不是在鄉黨委政府的指導幫助下發展起來的?”
邵書記顧慮重重：“可是，當初跟縣委匯報的是在南營開葡萄種植現場會……”
“這好辦。”鄭先科接上說：“就說咱們子虛鄉採取了一個中心兩條主線的發展思路，一個中心自然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兩條主線，一是葡萄種植，再就是奶牛養殖。”
邵書記、候鄉長對視一眼，兩人露出會心的微笑。
在趙村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的訊息像長上了翅膀，飛遍了子虛鄉的角角落落，人們議論紛紛，竊竊私語。反映最強烈的要數韓謙謙和榮香二伯等趙村的民眾，他們對鄉黨委、政府的這一做法頗為不解，但又一時猜不透這葫蘆里究竟盛的是什麼藥。
這天晚上，以榮香二伯為首的二十多個養牛大戶湊在榮香家裡，就現場會有關事宜作出他們自己的安排。經過熱烈議論，一致同意，由榮香二伯代表趙村的養牛戶到鄉政府反映村民的意見：一是現場會必須讓李科學和韓謙謙坐在主席台位置，坐在旁邊也可以，二是必須讓他們二人作典型發言。
最後，二伯問：“榮香，你看這樣安排行不?”
榮香說：“俺想聽聽李會長的。”
次日早，榮香和她二伯代表趙村民眾來到鄉政府。爺兒倆找到李科學，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學說了一遍。李科學聽後，神態莊重地說：“這不行，你們這樣做顯然有些欠妥了。咱們發展養牛業，巴不得縣鄉領導扶持呢。現在，不管怎么說，現場會要在趙村開，這對你們村乃至全鄉，都是好事。只要把全鄉的奶牛養殖搞紅火了，我和謙謙上不上主席台，都無關緊要。我是這樣想的，我想謙謙也不會有別的看法。
李科學話音未落，韓謙謙疾步闖了進來，腳未站穩，便劈頭蓋臉地甩過兩句：“騎著脖子拉屎哩!簡直欺人太甚!”
李科學說：“謙謙，你聽我說。”
韓謙謙說：“我不聽你說。”
李科學說：“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韓謙謙說：“還是昨天那一套!”
李科學說：“我昨天說的不對嗎?”
韓謙謙說：“你對，你對哩。”
榮香二伯見二人話不投機，趕忙打圓場：“事已到此，就按李會長說的辦吧。”
榮香附合：“謙謙，就聽李會長的?”
韓謙謙白了榮香一眼，騰騰走出屋去。
現場經驗交流會在村辦國小院內召開。來自各村的兩委幹部、黨員和民眾代表、科技示範戶把個偌大的校園擠得滿滿當當;台上，一溜兒擺開了七八張課桌，鋪了檯布，大紅綢布書寫的會標格外醒目。
會議由候鄉長主持。首先，由榮香二伯等幾個示範戶按照小王事先寫好的稿子作了典型發言，隨後，邵書記代表鄉黨委、政府做經驗介紹，邵書記講話時，苗書記不時地插話，說：“農民增收這篇大文章要的是乾貨，摻不得半點水分，只有遵守市場經濟規律，順應民眾發家致富的願望，才能把實事辦實，好事辦好，那種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犧牲民眾利益為代價的所謂政績工程、形象工程，是我們工作中的大忌，已經搞了的，要立即糾正，造成損失的，要追究責任……
聽著苗書記一針見血的插話，邵書記心裡發慌，不時地掏出手絹擦汗，但還是故作鎮定強打精神把稿子念下去。他的講話稿是鄭先科代寫的，著重強調了三點：一是領導重視，把發展奶牛養殖作為鄉域經濟的強項來抓。二是政策傾斜，對奶牛養殖戶著力扶持。三是強化服務，促進奶牛養殖業快速發展。
散會後，人們擁擠著往外走，不知哪位說了句：“老鼠吹成牛，這就是某些人的水平。”另一位答：“可惜，咱們的李科學永遠提不到那個水平。”
韓謙謙驚呆了，兩隻明媚的大眼睛驚恐地望著李科學，口紅淡抹的稜角分明的嘴唇老也合不攏。停一會，韓謙謙緩過神來，雙手捂臉，“哇”地失聲痛哭。
“李老師，你講講，俺，俺說這話能不是為你好?你咋就這樣待俺?你倒是說說，俺，俺做錯啥了?”
韓謙謙肩胛聳動，哽咽著，啜泣著，翹在腦後的馬尾與肩胛一起聳動。
望著韓謙謙委屈萬分的情狀，李科學心中掠過一絲歉意。在尊稱自己為老師的學生和同事面前，自己怎么就不能控制自己，而要衝一個關心自己的女孩子發那么大的脾氣呢?況且，在以往的工作中，作為同事和助手，韓謙謙還是滿稱職的。想到此，李科學的火氣消去大半，他走前一步，略微附首，對韓謙謙說：“剛才是我不好，我不是沖你來的。天不早了，休息吧，有話明天說。”
韓謙謙抬起頭來，抹了一下腮邊的淚水，慢慢移開床鋪：“李老師，我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韓謙謙緩緩移動腳步，走出門，聘聘婷婷的姿影，溶入淡淡月色。
一夜迷迷瞪瞪，老也睡不踏實。傍晚召開的項目研討會的場面，放電影似的在李科學的頭腦中忽閃。他怎么也理解不了項目研討會會把發展葡萄種植作為鄉域經濟的強項來抓，更理解不了自己會在研討會上處於孤立無援、孤掌難鳴的境地……這樣翻來掉去地想著，腦子裡便昏昏沉沉有了困意，黎明時分，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又好像沒有睡著。
“噹噹。”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細微。
“李會長，是我。”
“唔”李科學應一聲，三扒兩下套上外衣，五指攏著頭髮，去開屋門。
早春的清晨，霧氣很濃，很清冷。霧壓的很低，三丈遠近便景物模糊。
門口佇立著一個個兒不高但小巧玲瓏的女子，剪髮頭上，眉毛上，黑紅相間的花格子衫上，罩著一層白色的霧，兩彎月牙似的眼睛不大，但明亮，現出焦慮欣喜的複雜神色。門口不遠處，女子身後的梧桐樹下，停放著一輛半舊的腳踏車。樹上，正有霧水跌落。
“你怎么來了?榮香。”李科學顯出驚訝的樣子，一邊轉身往屋裡走，一邊招呼道：“快進屋。”
“李會長，”榮香邊跟邊叫道：“快去看看吧。半夜起來俺給牛餵料，不知咋的發現兩頭小牛臥倒了，閉著眼，嘴裡直吐白沫，拉也不動，趕也不起，像睡死了一樣。俺心說，打個電話讓你來吧，又怕電話里一時半會說不清，再說黑燈瞎火地折騰你，又這遠的路!索性等天明再說吧……”
說著走進屋，接過李科學遞過的毛巾，扑打著身上的白霧。
“昨天白天有什麼症狀沒有?”李科學問。
“俺娘昨天鬧痢疾，俺弟也從學校回來，俺忙，就沒有看出啥來。”
“唔”李科學低頭想了想，抬起頭對榮香說：“走，咱這就到家看看去。”
天色將明未明，一片霧的朦朧，四周很靜，路上無行人，偶爾，三兩輛趕早的汽車和拖拉機隆隆地駛過。車輛過後，四野更加沉寂。
李科學騎車走在前面，榮香緊跟其後，走約二里路左右，兩人都不吱聲。只有榮香騎的那輛半新不舊的腳踏車發出“吱呀吱呀”的怪叫聲。
“李會長，”榮香在後面叫道，聲音不大，但在黎明時分傳得很遠，“俺村還有十幾戶想養牛哩，他們說，看看人家榮香，一個女孩還能把牛養好，咱咋就不能了?只是他們擔心沒有技術，又不知道從哪裡買牛犢……”
“這好辦。”李科學扭過頭，“沒有技術我來教，至於買牛犢，我來幫他們聯繫。”
“這太好了!”榮香歡喜地叫起來，“李會長，要那樣，俺代表大伙兒謝謝你!”
“先甭謝我。”李科學說：“我幹得就是這行。”
“看你說的，”榮香嗔怪道，“你白天黑夜替俺們操心，圖個啥呀!要換別人，才懶得管哩!”
李科學沒有言語，笑笑。兩人不再說話。默一會，李科學問：“榮香，依你看，把你村建成奶牛養殖專業村，也就是每戶養上它三到五頭奶牛，問題大不?”
榮香想想說：“俺看能成。為啥哩?鄉親們從俺和俺二伯幾戶看到了好處，都鉚著勁兒想乾哩。你知道，俺家當初是個啥樣子?自從沒了俺爹，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窮得叮鐺響，俺娘有病買不起藥，俺弟上學交不起學費，連俺，要不是因為窮照顧家，俺還在上學哩。不是諞能，興許能考上大學。眼下好了，你幫俺搞起了養牛，俺的日子寬鬆多了，俺尋思再這么待個一年半載的，俺還準備蓋房哩，難怪鄉親們說，看看人家榮香，一個女孩家……看俺，又說回來了不是?”
榮香朴哧笑了。
榮香的話，勾起了李科學對往事的回憶。是在前年吧，一個柳絮飄飛、萬物萌發的季節，鄉政府按照縣科委的要求，例行公事地舉辦了一起農業實用技術培訓班。身為農協副會長、省農學專業畢業的高材生，李科學理所當然地要給學員講課。參加培訓的都是本鄉各村召集來的男女青年，那天雖然是例行公事，但李科學仍然用通俗的語言，深入淺出地給學員們講解了有關棚模蔬菜種植、食用菌栽培和小麥返青期管理等實用技術要點。
下課時，李科學用習慣的語言說：“哪位學員沒有聽懂，課後咱們共同探討。”說完回屋。
剛回屋，一個女孩便跟了進來。
“李會長，你講得真好。”
李科學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剪髮頭，橢圓臉，眼睛不大，晶瑩的雙眸中透著喜悅，個兒不高，體態瘦弱，穿了身洗的褪色的淺藍學生服，手中，拿著個筆記本。
“我講的能不能聽懂?”李科學打量女孩一眼，望著他手中的筆記本問。
“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女孩羞澀地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你的知識面真寬，俺就是學到死，也學不成您這樣子!”
李科學不置可否地笑笑：“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女孩說：“俺叫王榮香，趙村的，想請您幫俺尋摸一條掙錢門路……”
李科學沉吟片刻：“你來的正好，我手頭正有一個項目推廣，你可以作為示範戶……”
在李科學幫助下，榮香搞起了奶牛養殖。
快到趙村時，天已大亮，但霧卻沒有散，開始有微風泛起，那霧，在風的扇動下，雲煙似的繚繚繞繞。村外，有人影晃動，影影綽綽的。
“李會長，來啦?”
“忙啥哩?”李科學與早起的鄉親們搭訕，“唔，澆地呀。現在澆地還嫌早，再待個十天半月才是小麥澆返青水的最佳期。”
“井少，到時怕澆不過來。”
李科學不時下車與鄉親們搭話。
榮香的家，位於村子的西南角，柵欄門，一圈泥土打起的矮矮的圍牆。三間陳舊的正房，窗戶是老式的格子窗。窗前，一株枝椏婆娑的石榴樹快要將窗戶遮掩。東邊，孤零零一間屋，是廚房。西邊是占地五間的一溜兒敞棚，幾頭大小不一的奶牛正在槽里倒嚼著草料，一股混合著牲口糞便的溫熱的氣息，瀰漫了整個院落。
來到院中，榮香邊支腳踏車，邊衝堂屋喊：“娘，看誰來了!”
屋裡，跑出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穿一身淺藍的學生服，跑到院裡，站定，上上下下地打量李科學。
接著，一個年近六十的婦女顫顫地從屋裡走出來，走到門口，站定，一手扶了門框，笑道：
“呀，是會長來啦。怪不得我的眼皮跳來跳去，我想，不知又有啥喜事兒啦。”
“快甭說了!”榮香撒嬌地嗔怪道：“還喜事兒哩，牛死光了才是喜事哩!”
老太太聽說，高興地笑了，對李科學說：“這妮兒，不是雞蛋里挑刺嗎?就是不讓我說話!”
榮香沖李科學擠擠眼，又沖母親扭下腰肢，繼續撒嬌道：“娘，叫你說，是你閨女堵你嘴了?”撇撇嘴：“就愛在人前數落你閨女的不是!”
老太太說：“這么大個閨女，還小孩兒似的，說你兩句咋啦?說不起啦?也不怕人家李會長說：看榮香長大了，胳膊夠著頭了，學會跟她娘抬槓了!”
李科學開心地笑了，榮香也笑了。
老太太說：“話說回來，俺榮香可是個孝順的妮兒，平時熱湯熱水地伺候我，我生病，她忙得跑前跑後。見我，比見她的小牛都親……”
“娘——!”榮香聽說，扯著嗓門嚷：“看你說哪去了!”
“我說的一點兒不錯。”老太太說：“李會長還不知道，俺閨女，待那牛可親。咋個親法泥，半夜都要起來看幾次，又是飲水，又是添料，冬天天冷，半夜起來給牛燒水喝。夜裡做夢，都惦記著她那牛……”
李科學來到牛棚，給牛測過體溫，看過眼睛，驗過糞便。確診說：“牛是因為喝過不潔淨水生病的。”繼而問榮香：“家中沒水管，你從哪兒拉的水?”
“從機井旁邊拉的呀。”榮香疑惑地眨著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拍著衣服嚷起來：“啊呀!怪不得呢!我拉水時有幾個婦女在機井旁邊洗衣服，興許拉了她們洗衣服的肥皂水?”
榮香急得直跺腳：“怨我，都怨我粗心!”
李科學說：“沒關係，扎過這一針，再餵些藥就好了。走，咱到院中看看去，過些天，幫你在院中打眼壓水井，既衛生又方便。”
李科學和榮香正在院中指指點點，忽聽一輛機車的馬達聲由遠而近，二人不約而同地向低矮的圍牆外看去，只見韓謙謙騎一輛紅色的便捷式機車奔榮香家而來。
韓謙謙上穿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下穿一件牛仔褲，原本白淨的鵝蛋臉紅朴朴的。
韓謙謙把機車停放在榮香家門口，三腳兩步跨進院，邊走邊氣鼓鼓地嚷：
“找遍大院，不見人影，就知道跑這裡來了!這裡扣你魂了!走，快跟我回去……”
韓謙謙扯起李科學的衣袖，跺腳嚷：“你倒是回不回去!”
李科學莫名其妙地看看榮香，榮香跨前一步，笑盈盈地沖韓謙謙說：“謙謙，快到屋裡歇歇，有話慢慢說，李會長剛來一會兒，還沒有吃早飯……”
“不用吃了!”韓謙謙板著面孔，狠狠剜榮香一眼，“氣都吃飽了，還吃飯!”扯起李科學的衣袖往外拽：“走，快走!”
李科學用力甩脫被韓謙謙拉扯的胳膊，面呈慍色，沖韓謙謙吼道：“鬧什麼鬧!著火了，死人了，天塌了!”
榮香的弟弟聽到吵嚷，從屋裡跑出來，站在院中，偏歪了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榮香的母親也來到屋門口，沖韓謙謙說：“閨女，你就讓李會長吃了飯再走。”
韓謙謙氣得面色剎白，胸脯一起一伏的，一扭身子道：“好，你不走，我走。”騰騰地步出院門。
韓謙謙走後，李科學就有關注意事項給榮香交待幾句，然後與榮香一家人告辭。榮香送李科學到大門口。
李科學沒有想到，當他騎著腳踏車走出村外時，韓謙謙正在那裡等他。
韓謙謙的機車停放在路旁，人蹲在地上抽泣。
霧散了，小路旁邊的麥田，閃爍著晶瑩的露珠，不遠處，一個人字形的窩棚和幾粒在田間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辨。道路旁邊的楊樹上，正有霧水滴落。
李科學在韓謙謙的旁邊停下腳踏車，韓謙謙也不看他，只是肩胛聳動，一個勁的抽泣。
李科學走過去，彎下腰，口氣溫和地問：“你這是怎么了?謙謙。”
韓謙謙沒有吱聲。
李科學輕輕推了一下韓謙謙的肩膀，心中掠過一絲歉意：“謙謙，剛才……”
“剛才怎么了!”韓謙謙猛地甩過臉來，一串淚滴甩在李科學的褲管上，“剛才你那么凶，吃人似的，我就是再不好，也是為你好，人家好，人家都幫你什麼了?你橫直看我不順眼……”
“看你，說哪裡的話。”
“算了，”韓謙謙說，“算我自做多情，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往後，再不閒操心了。”
李科學蹲下去，蹲在韓謙謙的旁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韓謙謙眼睛瞪得扣圓，盯著李科學問：“你說，往後能不能不到趙村來?”
李科學沒吱聲。
“你倒是說呀!”韓謙謙帶著哭音嚷。
李科學仍然沒有吭聲。
韓謙謙急了，霍地站起來，沖李科學嚷：“不跟你說，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韓謙謙在地上亂走，“今兒早起，我找了候鄉長、邵書記，我跟他們辯論，我說養奶牛項目可行，發展葡萄種植風險大，不宜大面積推廣，更不可以作為鄉域經濟的強項來搞。你猜他們說什麼?他們說我不懂市場經濟，思想保守，要幹事就有風險，有風險是絕對的。二位領導把我好硌，說我受你影響太深，跟你犯了一個通病。話來話去間，捎帶出對你的看法，說一意孤行，要犯組織原則錯誤，要戒勉談話，不服從組織安排，要考慮降免職和去留問題。不是不幫你，也不是你的錯，實在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再說，外面也有風言風語，說你爭取養牛項目，不是對養牛感興趣，是對趙村感興趣，是對趙村……”
韓謙謙看到李科學從地上霍地站起，十分惱怒，趕忙打住，沒敢接著說下去。
項目研討會由黨政班子成員參加，定於晚上八點鐘召開。這是收拾得非常潔淨的兩間會議室，雪白的牆壁上掛滿了錦旗和獎匾，四周擺放著沙發，迎門的位置，擺著一個不鏽鋼茶几，茶几兩側，擺著一對真皮單人沙發，一眼看出，那是書記、鄉長的位子。
因為定有規矩，遲到的要罰款，不到八點鐘，絕大多數班子成員都帶著筆記本來了。
沒來了，除了書記、鄉長還有一位姓賀的副鄉長。
八點整，書記、鄉長一前一後準時來到會議室，分別在迎門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邵書記清清嗓子，乾咳一聲，宣布：
“現在開會，請大家把手機關掉。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賀鄉長，你怎么遲到了?”
“在屋跟一計生對象戶談話，多說了幾句。”
賀鄉長邊說邊走，在一個角落裡坐下。
“甭說了!”邵書記板著面孔，“交罰款吧。”
賀鄉長伸手在上衣口袋裡摸索半天，掏出一張面值20元的鈔票，遞給黨委委員兼辦公室主任小王。
小王接過罰款，笑嘻嘻的問賀鄉長：“找不開，沒零的嗎?”
“沒零的。”
“也行。”小王說，“那你下次再遲到一回。”
眾人聽說，哄地笑了。
“嚴肅點!”邵書記食指敲敲茶几，瞪小王一眼，“現在正式開會，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貫徹落實縣三級幹部會議精神，結合咱們子虛鄉的實際，選準農民增收致富項目。下面，由候鄉長把初步構想給大家談談。”
候鄉長翻開筆記本，但不看，環視一圈眾人說：“這兩天，我跟邵書記琢磨了一下，認為：咱們子虛鄉要想創出特色，就必須走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路子，拿出自己的一招鮮。啥是咱們的一招鮮?就是要立足農字作文章，選準增收大項目，選什麼項目?那就是發展葡萄種植業。據說外地的條件跟我們差不多，人家通過發展葡萄種植業，實現人均增收800元的目標，人家的經驗我們為什麼不能借鑑?他們能夠做到的我們為什麼做不到?歸根到底是觀念問題。我們發展葡萄種植業，既不是空喊虛抓，也不是搞虛假的政績工程，而是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著想，順應了民眾發家致富的良好願望……”
“我看未必，”候鄉長正滔滔不絕，李科學冷丁冒出一句。
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盯向坐在小王旁邊角落裡的李科學。
“是這樣。”李科學從沙發上站直起身子，一副挺身而出的執著模樣，“我看發展葡萄種植業沒有發展奶牛養殖來得實在。為什麼這樣說?一是附近沒有酒廠，就是省城兩家從事葡萄加工的酒廠，年加工能力也很有限，並且都有固定的原料購進渠道，據有關資料分析，葡萄已不能盲目種植，更不適於大面積推廣。二是現有零售市場業已飽和，就當地條件而言，還不具備大批量的貯藏保鮮能力。第三，也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葡萄屬嬌嫩果品，一旦遇上陰雨連綿的天氣，勢必大面積減產或絕收，風險係數很大。反之，發展奶牛養殖不僅市場前景好，風險係數小，而且在本鄉的趙村已有一定的基礎，民眾的積極性很高。”
長時間沉默的邵書記對李科學的話置若罔聞，這時接上候鄉長的話補充說：“據可靠訊息，縣產業化辦公室正在抓調整產業結構方面的典型，縣委、政府還將出台有關檔案把農民增收作為鄉鎮幹部的政績來衡量。我們子虛鄉既不臨城又不沿海，要抓出自己的亮點，只能在有限的土地資源上做文章。發展奶牛養殖，不是不可以，但家家點火，戶戶冒煙，形不成規模，畢竟沒有發展葡萄種植來得有氣勢。至於李會長提到的銷售問題，我們會想辦法解決，因此，我們要把子虛鄉發展成為全縣的葡萄種植示範鄉，年內，要建成2—3個高標準示範村，明年，在全鄉推廣。我跟候鄉長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科學會長牽頭，率先在南營、北營、賈屯三個沿路村試點。李會長懂技術，是內行，責任心又強，三個試點村交通便利，水土條件具備，村情也好……大家有什麼意見沒有?”
邵書記環視一圈眾人，大家沉默不語。屋子裡一時靜默。
“邵書記，侯鄉長，”李科學打破沉默，皺起眉頭髮問：“我怎么也搞不清楚，現在都市場經濟了，我們為什麼還要搞變相的指令性種植?”
“民眾的觀念總是落後的。”候鄉長敲著茶几說：“特別是我們子虛鄉一帶，地處偏僻，信息不暢，民眾的思想就更加封閉。必要時，可以採取逼民致富的行政干預措施。不是嗎?喊了這么些年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可是我們連條增收致富的路子都沒有找到，現在找到了，再不好好走下去，如何向上級交待?向全鄉人民交待?”
李科學滿腹狐疑地皺起額頭，慢慢接話道：“致富的道路千萬條，為什麼非要搞不切實際的葡萄種植?縣委、政府說讓調整產業結構不假，也不錯，可縣委苗書記還強調了一切從實際出發，並沒有指令我們搞葡萄種植呀!”
“你說這話有問題。”一直沉默不語，善於捕抓時機的鄉黨委副書記鄭先科斷然反駁：“你說這話有含沙射影之嫌，你的意思是鄉黨委、政府錯了，是盲目決策?事實呢，我認為正好相反!就拿你李科學剛才的分析吧，發展葡萄種植業遇上陰雨天氣要減產，要絕收，難道搞奶牛養殖就沒有風險?比方說口蹄疫，比方說……外國的瘋牛病發作起來那可是血本無歸?養牛，能說沒風險?”
鄭先科說完，洋洋自得地翹起二郎腿，等待李科學的反映。邵書記、候鄉張對視一眼，嘴角掛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對鄭先科漫無邊際的攻擊，李科學不願做出任何反映，他向來對這位頭腦聰穎、善於逢迎拍馬的鄉黨委副書記不抱好的看法。還在前年吧，省委辦公廳一位副秘書長到子虛鄉檢查村務公開工作，作為主抓副職，鄭先科自然鞍前馬後地忙個不停，當這位副秘書長看過南營村製作的鋁合金公開欄時，問道：“製作這個公開欄需要多少錢?”鄭先科媚笑著回答：“三千，不，也就是三千五百元吧。”副秘書長聽後，當即拉下臉來，教訓說：“三千多元製作個公開欄，有必要嗎!我們搞公開，不是圖好看，也不是搞形式，這樣的公開，最好不搞!”鄭先科本想取悅領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當即額頭冒汗。事後，人們取笑他，背地裡稱他為“三千五書記。”
李科學不接鄭先科的話茬，會議一時陷入沉默。良久，邵書記發話說：“本來，發展葡萄種植業這一增收致富項目由李科學負責，現在看來，李會長對這一項目有不同的看法，那么就由鄭書記唱主角，總牽頭，李會長當配角，跑龍套，也就是搞好技術方面的指導。對這個安排和項目的確立，哪位還有不同的意見?”不容分說，“好，那就散會。”
李科學三腳兩步走出會議室。
外面，月色朦朧。
春天了，小草開始發芽，楊樹長出了嫩葉，桃花競相綻放，人們脫去臃腫的冬裝，換上單薄的衣衫，世界一時間變得絢麗多彩。
這天早飯後，李科學把韓謙謙叫進屋，拿出一疊資料遞過來，交待說：“這些天我要到內蒙去一趟，如果順利，來回也就兩個星期。在榮香和他二伯幾個示範戶的帶動下，趙村民眾的養牛積極性很高，我這次到內蒙，就是幫他們購牛。本地不是沒有，只是價格高，民眾積攢幾個錢不容易，能省則省……”
韓謙謙打斷李科學問道：“什麼時間動身?”
“今天就走!”李科學說，“趕到市里搭火車。我走後，你要辦好三件事，一是把這些資料看一看，摘要印發個技術要點，也就是科技明白紙，發往趙村。二是今天你到縣奶牛公司去一趟，找他們的趙經理，我已基本跟他談妥，你去就是代表趙村搞定鮮奶供銷協定。第三，我走後，你要到趙村的幾個養牛戶家中看看，能幫他們幹些什麼就幹些什麼吧。”
從李科學那裡回來，韓謙謙便開始全神貫注地翻閱有關技術資料，邊翻閱邊記錄。突然，她的兩眼被從背後伸出一雙手蒙住。
“滾開!”
韓謙謙罵道，邊用力去拿蒙在眼上的一雙手。
“嘻嘻。”辦公室主任小王站在韓謙謙背後，抽回手，彎著腰，勾下頭，臉頰幾乎貼在韓謙謙的臉頰上：“給誰寫情書呀?”
“給誰寫也沒你的份!”韓謙謙怒道：“誰像你，整天吊兒郎當!”
“喲喲!”小王一撇嘴，退後一步，望著韓謙謙說：“算我剃頭擔子一頭熱。”邊說邊從上衣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紙來，往韓謙謙懷裡一塞：“看看，我的大作。”說完，吹著口哨晃晃悠悠地離去。
小王走後，韓謙謙呆望著桌面，默了好一陣兒，想，這個小王，就是能纏磨人!還在兩天前，韓謙謙要到縣城辦事，小王硬是塞給韓謙謙100元錢，說是鄉下假冒偽劣產品多，多如牛毛，自己忙，忙得沒時間到縣城去，讓韓謙謙給他捎雙涼鞋。韓謙謙拗他不過，只好到他指定的地點給他捎回一雙。事後，小王穿上涼鞋，逢人便問：“我這鞋，質量如何?謙謙送的。”弄得韓謙謙哭笑不得。
韓謙謙靜默一會兒，望見桌上摺疊的紙，隨手展開，幾行還算俊逸的文字，映入眼帘。
生之旅途/漫長，坎坷/你用縷縷情絲/編織一雙結實的鞋/從此，我在旅途跋涉/穿越林莽，大漠，溝壑/不再懼怕黑夜/不再感到寂寞/因為，有盞不滅的明燈/始終在我的心裡閃爍
看完信，韓謙謙嘴角綻出笑意，想，這小子，幾年大學沒白上，還有點文化水。咬咬嘴唇，重新搞她的技術摘要。
鄉政府門口，有一個很不規範的停車點，公共汽車、三輪車、小型麵包車橫七堅八地停放在交叉路口，幾乎將道路阻塞，正是趕早班的時候，搭車的人很多，計程車司機忙著招呼乘客，四處狼籍，一片喧鬧嘈雜聲。
搞完技術要點，韓謙謙脖頸上掛一部手機，左肩挎一棕色坤包來到停車點，她要搭車到縣城去。當她被一公共汽車司機引領著正要上車時，突然背後有人喊：
“謙謙。”
韓謙謙猛一回頭，發現辦公室主任小王不知何時來到她的面前。
“謙謙，你要到縣城去?”小王戀戀不捨地注視韓謙謙。
“去又怎么樣?”韓謙謙愛搭不理地扔過一句，“這次，甭想讓我給你捎帶腳!”腰身一扭，跳上車。
“謙謙，你聽我說。”
小王跨前兩步，伸著脖頸沖韓謙謙解釋。這時，汽車的馬達已發動，小王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馬達聲淹沒。
在縣城忙了一個上午，總算把事情搞妥，韓謙謙的心情格外暢快。不知為什麼，她對李科學十分的敬畏，對李科學交辦的事情，她總是言聽計從，辦起事來十分的謹慎小心，生怕落下什麼。本來，她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但在李科學面前，他的個性就象冬日的霜花遇上朝陽一樣，很快融化。這點，連她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當然，有時她也有脾氣爆發的時候，但是，與其說是發脾氣，不如說是嬌嗔，就連上次在榮香家裡絕無僅有的一次真正發脾氣，後來，也不由自主地以在村外等待李科學的到來而自我消化。不知為什麼，韓謙謙看到榮香，天生就有一種敵視情緒，更聽不得這位生活雖然清苦，但性格豁達，天生樂觀的青年女子的“咯咯”笑聲。在韓謙謙聽來，那清朗的笑聲，就像一枚枚鋼針，直刺她的心臟，使她很不舒服。但是，為了不致引起李科學的反感，在李科學外出的日子裡，韓謙謙還是按照李科學的叮囑，到趙村榮香和她二伯等幾個養牛大戶的家中走動了幾次。每次去，都受到榮香和鄉親們友好的接待，韓謙謙對榮香一家人偏執的看法，在日常的生活交往和融洽的工作環境裡，漸漸開始淡化。
太陽沒有睜眼，天空陰沉沉的。
早飯後，小王找到韓謙謙，交待說：鄭書記讓韓謙謙和他一塊兒到南營村發放葡萄種植啟動金。為創建葡萄種植示範村，鄉政府決定在財政吃緊的情況下，拿出專項資金，對葡萄種植戶給予扶持。
聽過小王交待，韓謙謙心中老大不悅，但由於是鄉黨委副書記的安排，她也只好違心聽從。韓謙謙從屋裡推出機車，這時，小王往她懷裡塞過一張摺疊的信，她顧不上看，隨手揣進衣袋裡，正要走，掛在脖頸上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李科學打來的。
李科學告訴她：昨晚他跟車把奶牛運回趙村了，因為回來時已是後半夜，奶牛還沒有領養到戶，本來說好今天早起領養，但以榮香二伯為首的20多個養牛戶又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舉行個領養儀式，並一再提出讓曾經幫助過他們的李科學和韓謙謙二位鄉領導即席講話。
韓謙謙接過李科學的電話，以身體不適為由，瞞過鄭先科，悄悄來到趙村。
榮香家的院子裡，過年似的熱鬧，男男女女湊在一起，一個個興致盎然，高聲談話，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榮香的二伯，一個五十開外的半老頭兒，今天顯得格外精神。看得出，他今天早上剛刮過臉，特意換上了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忙前忙後，不時的招呼這個，招呼那個。
榮香的母親燒開了一鍋水，榮香在院中擺好一張飯桌，七八隻水碗在那裡放著，冒著騰騰的熱氣。榮香讓弟弟到小賣部買回幾拿煙，送給二伯，讓二伯給眾人散發。
院門口，停放著兩輛帶鐵護欄的大卡車，幾十頭牛在車廂里倒嚼著草料。
走進院子的第一眼，韓謙謙就看到了這個院落的變化。離牛棚不遠的空地上，多出一眼壓水井，院子的南牆跟下，多了台鍘草機和電動機，低矮的圍牆周圍，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摞摞的新磚。北屋的窗前，桃樹正盛開著鮮艷的粉紅的花瓣。
領養儀式由二伯主持，首先由李科學和韓謙謙分別講話，然後二伯作了總結。最後，李科學對站在人圈中的榮香說：
“榮香，作為示範戶，你不也給大家講兩句?”
榮香“咯咯”笑了，臉頰飛起一片桃紅，用手向院牆外一指說：“你們講過了，俺還講啥哩。大家看到了，這兩年，俺靠養牛掙了幾個錢，本來打算翻蓋房屋，如今改變主意，俺想把掙下的錢再買成牛，改建牛棚，這不，牛也拉來了，磚也進來了。”
“好!”
人群中發出一片聲的讚嘆。
回來時，天空開始落落雨，李科學騎著腳踏車和韓謙謙剛剛上路，突然幾道耀眼的蛇形閃電閃過，幾聲春雷在空中炸響，剎時間，天地合一，雨簾如注。李科學和韓謙謙飛跑著到農田的一處窩棚避雨。
這是一個狹窄的窩棚，潮濕的黃土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麥秸，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時刻，李科學和韓謙謙擠進窩棚，二人都有些不大自然。
韓謙謙坐在靠里的麥秸上，李科學蹲在棚口望著落雨出神，蹲了一陣，兩腿開始發麻，只好和韓謙謙並排坐在麥秸上。
二人都不說話。
外面，風雨大作，窩棚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韓謙謙坐一會，忽然想起什麼，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信箋打開來看，小王那熟悉的還算俊逸的文字映入眼帘。
這是一首題為《待車有感》的詩作：
夜晚孕育的露珠在草葉上滑翔/一個跳躍/把遺夢留給晨曦儲藏/夜露神采飄逸/去向理想的遠方/在晨曦的沐浴中/美好了一個願望
韓謙謙看罷，咬著嘴唇輕輕地笑了。李科學問：“笑什麼?你。”
韓謙謙臉頰緋紅，目不轉睛地盯著李科學，聲音沙啞地說：“知道嗎?小王追我了。”
“唔。”李科學沒有看韓謙謙，淡然地“唔”一聲。
“不信?”韓謙謙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一邊觀察著李科學的反映，一邊把信箋遞過來：
“喏，這是情書。”
李科學接過信箋，並不看，面無表情地把信箋還給韓謙謙，口氣平和地說：“小王不錯，謙謙，像你這樣的年齡，是到談對象的時候了。”
韓謙謙聽後，怒目圓睜，胸脯急劇地起伏，呼呼地喘著粗氣，突然，她猛地向前一撲，一頭扎在李科學的胸前，雙臂緊緊摟住李科學的肩膀，“哇”地失聲痛哭。
李科學猝不及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一陣，緩過神來，他用力推開韓謙謙說：“謙謙，不要這樣。”
韓謙謙衝出窩棚，一頭扎進風雨中……
光陰荏苒，轉眼兩年過去。期間，李科學又到內蒙去了兩趟，在他和韓謙謙的幫助下，趙村的養牛業如開閘的洪水，擋也擋不住了，嘗到甜頭的人們都說：李會長是財神，是他們的財神爺。每當提到李科學，趙村的民眾都會發出“嘖嘖”讚嘆聲。他們說：共產黨的幹部要都像李科學，那老百姓的日子不富的流油才叫怪哩!在趙村，李科學是富裕的象徵，是財神的化身，他走到哪裡，都受到鄉親們規格不高但真心實意的熱情款待。在與鄉親們的日常交往中，李科學感受到了濃濃的鄉情，趙村，儼然成了他的第二故鄉。只要走進趙村，他就會嗅到一種質樸的溫熱的鄉土氣息，這氣息使他身心陶醉。從鄉親們流露的目光里，李科學看到了他們對文明和富足的嚮往，感受到了他們對基層農村幹部的殷切期盼……在這樣一個和諧溫馨的環境裡，李科學與趙村的民眾深了感情，深了友誼，同時感受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
酷署來臨，熱烘烘的風款款地掠過田野，到處蜃氣蠕動，高梁、玉米等高桿作物無精打采地在風中搖曳，大地一片蔫蔫的綠意。醒目的，是南營村那通往縣城公路旁邊的近千畝葡萄種植示範基地。遠遠望去，似一片綠色的海洋，微風忽來，葉片飄舞，陽光在碧波上蕩漾，構成一道招人眼目的獨特的風景。
然而，與這道獨特的風景不相襯的是，在通往縣城的公路旁邊，多了許多擺攤設點的個體商販，他們躲在樹萌下，一個個愁眉苦臉，面前堆放著一串串瑪瑙似的葡萄，等待過往行人購買。
這天傍晚，鄉黨委副書記鄭先科找到辦公室主任小王，交待說：近期，鄉黨委、政府決定在南營村召開“調整產業結構促進農民增收”現場經驗交流會，到時邀請縣委苗書記和主抓副職參加，要求小王做好會務準備：一是選幾個種植大戶，幫他們寫出典型發言材料;二是寫好會標，搞好會場布置。至於鄉黨委、政府的材料，就由鄭先科親自捉刀。
聽過鄭先科交待，一向以大大列列著稱的小王不免疑惑起來，問：“在南營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能有多大說服力?南營的葡萄是豐收了，但產品滯銷，價錢很低，每市斤賣不到三角，據說，縣委苗書記對咱們的做法還有看法哩，至於民眾……小王想說：民眾急得罵娘哩!看到鄭先科臉色不好，便沒有接著說下去。
“你不要管多么多，”鄭先科板著面孔，不耐煩地教導小王，“你只要布置好會場，把材料寫得過硬就行了，至於材料里哪輕哪重，哪裡重點寫哪裡含糊、籠統，一筆帶過，甚至乾脆省略不寫，這就看你的悟性了。”
小王“唔”一聲，鄭先科滿意地離去。
夏日多雨，正當鄉黨委、政府決定在南營村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的前夕，一場意想不到的綿綿細雨開始落下來了，雨滴不大，纏纏綿綿，直下了兩天兩夜，接下來又是三四個陰霾日子。
受連綿淫雨的侵襲，葡萄開始腐爛並大面積落果，南營村的現場經驗交流會不得不被迫取消。
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鄭先科急得抓耳撓腮，書記鄉長也整天為此鐵青著面孔。
這天深夜，鄭先科靈機一動，想出一招，急忙披衣下床，找到邵書記、候鄉長建議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在南營開現場會已不現實，咱們何不移花接木，就地取材，把現場會搬到趙村開?趙村的養牛攤子很大，已成規模，能說不是調整產業結構的結果?能說不是在鄉黨委政府的指導幫助下發展起來的?”
邵書記顧慮重重：“可是，當初跟縣委匯報的是在南營開葡萄種植現場會……”
“這好辦。”鄭先科接上說：“就說咱們子虛鄉採取了一個中心兩條主線的發展思路，一個中心自然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兩條主線，一是葡萄種植，再就是奶牛養殖。”
邵書記、候鄉長對視一眼，兩人露出會心的微笑。
在趙村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的訊息像長上了翅膀，飛遍了子虛鄉的角角落落，人們議論紛紛，竊竊私語。反映最強烈的要數韓謙謙和榮香二伯等趙村的民眾，他們對鄉黨委、政府的這一做法頗為不解，但又一時猜不透這葫蘆里究竟盛的是什麼藥。
這天晚上，以榮香二伯為首的二十多個養牛大戶湊在榮香家裡，就現場會有關事宜作出他們自己的安排。經過熱烈議論，一致同意，由榮香二伯代表趙村的養牛戶到鄉政府反映村民的意見：一是現場會必須讓李科學和韓謙謙坐在主席台位置，坐在旁邊也可以，二是必須讓他們二人作典型發言。
最後，二伯問：“榮香，你看這樣安排行不?”
榮香說：“俺想聽聽李會長的。”
次日早，榮香和她二伯代表趙村民眾來到鄉政府。爺兒倆找到李科學，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學說了一遍。李科學聽後，神態莊重地說：“這不行，你們這樣做顯然有些欠妥了。咱們發展養牛業，巴不得縣鄉領導扶持呢。現在，不管怎么說，現場會要在趙村開，這對你們村乃至全鄉，都是好事。只要把全鄉的奶牛養殖搞紅火了，我和謙謙上不上主席台，都無關緊要。我是這樣想的，我想謙謙也不會有別的看法。
李科學話音未落，韓謙謙疾步闖了進來，腳未站穩，便劈頭蓋臉地甩過兩句：“騎著脖子拉屎哩!簡直欺人太甚!”
李科學說：“謙謙，你聽我說。”
韓謙謙說：“我不聽你說。”
李科學說：“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韓謙謙說：“還是昨天那一套!”
李科學說：“我昨天說的不對嗎?”
韓謙謙說：“你對，你對哩。”
榮香二伯見二人話不投機，趕忙打圓場：“事已到此，就按李會長說的辦吧。”
榮香附合：“謙謙，就聽李會長的?”
韓謙謙白了榮香一眼，騰騰走出屋去。
現場經驗交流會在村辦國小院內召開。來自各村的兩委幹部、黨員和民眾代表、科技示範戶把個偌大的校園擠得滿滿當當;台上，一溜兒擺開了七八張課桌，鋪了檯布，大紅綢布書寫的會標格外醒目。
會議由候鄉長主持。首先，由榮香二伯等幾個示範戶按照小王事先寫好的稿子作了典型發言，隨後，邵書記代表鄉黨委、政府做經驗介紹，邵書記講話時，苗書記不時地插話，說：“農民增收這篇大文章要的是乾貨，摻不得半點水分，只有遵守市場經濟規律，順應民眾發家致富的願望，才能把實事辦實，好事辦好，那種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犧牲民眾利益為代價的所謂政績工程、形象工程，是我們工作中的大忌，已經搞了的，要立即糾正，造成損失的，要追究責任……
聽著苗書記一針見血的插話，邵書記心裡發慌，不時地掏出手絹擦汗，但還是故作鎮定強打精神把稿子念下去。他的講話稿是鄭先科代寫的，著重強調了三點：一是領導重視，把發展奶牛養殖作為鄉域經濟的強項來抓。二是政策傾斜，對奶牛養殖戶著力扶持。三是強化服務，促進奶牛養殖業快速發展。
散會後，人們擁擠著往外走，不知哪位說了句：“老鼠吹成牛，這就是某些人的水平。”另一位答：“可惜，咱們的李科學永遠提不到那個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