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人物的記敘文:褪色的舊算盤

編者按:算盤是我國古時候人們用來簡便計算而創造的一種工具,《褪色的舊算盤》一文以舊算盤為線索,講述了三爺爺的一生。

三爺爺是父親遠房堂叔,實際比父親大不了幾歲。高高瘦瘦的,留著當時最流行的大背頭(就是噴點梳頭油將頭髮全部梳到後面那種),每天都梳得油光錚亮的。鋼筆鉤掛在方方正正四個兜的中山裝上面口袋外,閃閃發光。一張輪廓分明但卻不苟言笑的國字臉,雙眼如潭,敏銳犀利。平時話不多,但喜歡咬文嚼字,字斟句酌。三爺爺不僅寫得一手好字,更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雙手撥珠,上下飛移,噼里啪啦,加減乘除,快準迅速。那年月,會打一手好算盤是特別吃香的。從我記事起,三爺爺先後擔任隊里,村里會計職務。夾著棗紅色的算盤忙碌的穿梭於各個生產隊和村委會間。

七十年代的農村特別貧窮和單調。低矮的泥牆草房,夏熱冬冷,幾乎常常修繕,年年翻蓋。封閉的時代,農村大量勞動力窩在家裡,爭先恐後搶著隊里的活乾,掙著可憐的工分,有時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那時候,農村幹部官小權利大,分配活輕與重工分多與少全憑他們支配。三爺爺主要負責記錄工分,村里人幾乎都巴結,討好他。

三奶奶燒著一手的好菜。村里幹部碰頭喝酒,鄉里幹部視察,都聚集在她家。三爺爺家的廚房常年香飄不絕,羨煞我們這些天天啃著山芋蘿蔔憨子飯,嚼著老鹹菜的孩子。記得那年的黨員冬訓班,三爺爺家熱鬧非凡,廚房香氣四溢,令人饞涎欲滴。我家離三爺爺家不是太遠,坐在家裡就聞到噴香的魚肉味。母親匆匆扒完飯吩咐我照顧好弟弟就匆忙上工去了。濃濃的燉肉香味和誘人至極的鮮美魚味從門縫裡款款飄進,鼻尖迂迴縈繞著,恣意媚惑著嗅覺,肚子早就餓得嘰里呱啦地亂叫,瞅著桌上乾巴巴的幾乎沒油的老鹹菜,一點食慾都沒有。饞蟲肆無忌憚地亂竄起來,弟弟眼裡汪汪地添著流下來的口水。我終於抗拒不了這巨大的誘惑捧起飯碗慢吞吞站起來,糾結中拖沓著遲疑的腳步在香氣撲鼻的廚房門口駐足痴望。三爺爺剛從外面走回,蹙眉冷眼瞥了一下,厭煩地揮手示意我走開。我手足無措地杵在那裡,低眉垂眼不敢抬頭,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著。那刻垂涎欲滴的心動讓人忘乎所以,如痴如醉,寸步難移。三奶奶過意不去拿過我的小碗,倒點魚湯,夾了幾塊肥肉。那年代,即使是嗟來之食,也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一路小跑,歡天喜地,和弟弟狼吞虎咽分享著來之不易的美食。多少次,凜冽寒風中,我踮著腳,苦苦瑟立在三爺爺家廚房視窗下,貪婪吝嗇地吸吮著廚房飄過的香味,凍得眼淚鼻滴一大把卻常常失望而歸。

80年代初,開始分田到戶,工分制逐漸取消。家裡沒有一床好被子,冬天蓋在身上又硬又冷。母親在自己的小菜地栽了點棉花,準備秋天好做兩床新被。三爺爺說母親不服從隊里統一規劃,私作主張,違規亂律。小菜地的棉花全部拔了。母親哭成淚人。正好趕上父親探親假回來,氣憤的父親找他理論。三爺爺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不屑置辯的父親以牙還牙跑他家地里也拔了好多棉花,後來其他人勸住才罷休。三爺爺揚言要去鄉里告父親毀害莊稼罪,父親嗤之以鼻,後來也不了了之。那年月計畫生育抓得特別緊,三爺爺最積極。上房揭瓦,撬門扒糧,出門抓人,威逼打胎,強迫結紮,……三爺爺立下汗馬功勞,因此也光榮地入了黨。那年夏天,小嬸偷偷懷上二胎一家人丟下幾畝長勢旺盛的水稻地半夜裡神秘地消失了。株連九族的計畫生育政策,大伯、姑姑們有家歸不了,四處躲避,惶恐度日。父親也被三爺爺從單位揪回來了,父親回來第一件事就是開著隊里的掛槳機去小叔家幾畝快要乾涸的水稻田打水,然後除草,噴農藥。三爺爺在田邊指著父親大罵混賬。“反正已經是戴罪之身了,罪加一等又何妨?”父親輕描淡寫地回答著。

80年代末90初年代初,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發展,農村機械化的提高,大量勞動力得到解放,農民不再局限於種地謀生。更多的人選擇外出打拚。村里修路築渠,大河小港挑河的人越來越少,農閒時除了些老弱病殘在家幾乎都出去賺錢了。三爺爺的權利也不大如前,聽使喚的人寥寥無幾。三爺爺話開始多了起來,人也和善起來,時常夾著那隻棗紅色的算盤佇立田頭,喃喃自語,埋怨那些拋棄土地的人忘本。黯然中是一顆掩飾不住失落的心。三爺爺閨女遠嫁後,兩個兒子也先後選擇外出打工。大兒子談了個城裡媳婦,買房結婚那年,三爺爺一下子白了好多頭髮。村里幾乎沒有人願意借錢給他。父親動員所有的家族成員集款,甚至瞞著母親去銀行給他擔保貸款。那天三爺爺在我家吃完晚飯後,我看到他在屋後偷偷抹淚。

90年代中旬,有人匿名舉報村里幹部貪污。鄉里派人下來到村委會核查財務賬本。三爺爺經手的賬目本上有幾處明顯改動的痕跡。三爺爺被撤職了。他悄悄告訴父親,他是冤枉的,但不能說,否則黨員都保不住了。三爺爺默默的從村委會把那隻棗紅色的算盤拿回來鎖在柜子里,每天怏怏不樂著。三爺爺的小兒子也快結婚了,幾畝薄地根本撐不起家庭重任,寡言少語的三奶奶開始嘮叨起來。風光半生的三爺爺愈加消沉,頹廢,煩躁,抽屜里的那隻老算盤反覆拿出,多次有種欲砸碎的衝動。終究還是不捨,嘆息著又輕輕放回原處。父親托人幫他找了份私人小廠記賬,三爺爺又夾起那隻逐漸褪色的棗紅色算盤,笑意盎然。偶爾還會喝點小酒,哼起黃梅戲小曲。 歲月是一把利刀,三爺爺六十歲那年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也更瘦了。曾經挺拔的腰板有些佝僂,暗淡無光的一張滄桑的臉,皺紋叢生,眼睛渾濁。時常頭昏噁心,四肢無力,甚至徹夜難眠。父親勸了好多次讓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他總是含糊敷衍,置之腦後。半年後一個清晨,準備起床的他突然感覺胸悶氣短,呼吸困難,全身乏力,四肢麻木,大家手忙腳亂的把他送去醫院,最後確診腦癌晚期。從醫院回來,三爺爺再也站不起來了,癱瘓在床不能自理。每天靠輸液和小米粥維持生命。老天如此折騰他,但他這次沒有滿腹牢騷,怨天尤人,樂觀接受現實,坦然平靜面對生活。時常像個孩子般撒嬌著喊著三奶奶小名,冬日正午的暖陽灑在屋裡,三奶奶抱起弱不禁風的三爺爺,讓他躺在堂屋門口靠椅上曬會太陽。村里去看他的人很少,似乎都對他的過去心存芥蒂。私下紛紛議論說他壞事做多了,老天爺報應。三爺爺耳聞後,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人生難免犯錯,有些錯誤一輩子已經無法彌補,與其耿耿於懷的鬱鬱寡歡,不如坦坦蕩蕩的坦然處之。我們晚輩去看望他時,他已經不能說話,視線模糊,瘦骨嶙峋的身子捲縮著,曾經油光可鑑的大背頭幾次化療後蕩然無存,只剩下讓人唏噓的光頭。三奶奶搖曳起那隻早已退出歷史舞台的舊算盤,算珠碰撞的清脆聲中,他喉嚨里艱難地發出唔唔的哽咽聲,一串渾濁的眼淚蔓延滿是蒼白皺紋的溝道。20xx年早春時節,寒氣逼人,一場凜冽席捲了一場蒼涼,一段舊時光里的老故事瞬間土崩瓦解。最後一次化療中,三爺爺再也沒有醒過來。 三奶奶不知什麼時候喜歡上養花,紅磚青瓦的老房子前後都種滿了花花草草。一年四季,奼紫嫣紅,花開不斷。三奶奶靜心打理著這些花草,種點蔬菜自給自足,一次次婉言拒絕兒子女兒接她去城裡安享晚年,執意留在老房子裡,簡陋的老房子裡留下她滿滿的回憶和濃濃的思念。初冬的陽光溫暖柔和,牆角幾顆頑強的雞冠花依舊傲立枝頭,月季花零星開放著,小院裡瀰漫著淡淡清香。三奶奶撐起老花眼鏡坐在門口,沐浴在灑滿陽光的午後,小心翼翼地縫補著舊衣服。三爺爺的遺像掛在堂屋西牆,靠北牆的家神柜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那隻褪色的棗紅色算盤,框珠的油漆在舊時光里早已剝落得所剩無幾,卻被擦試得錚光閃亮,一塵不染。窗外,有風,輕輕吹過,滄桑孤寂的老屋裡飄蕩起絲絲縷縷的花香的氣息,照片上的三爺爺緩緩蕩漾起淺淺笑容,滿含深情的凝視著陽光里心無旁騖縫補的那抹晃悠的背影!那么溫柔,那么迷離,那么痴戀!

作者|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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