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回憶的美文:老白和他瞎眼的女人

小時候,除了羊口奪食凍洋芋外,被凍得微微發甜的煮洋芋,也是我的最愛。

話說這凍洋芋也是個技術活,得占有天時地利之便。凍到極致的是顏色發黑、柔韌彈牙的凍洋芋,那是我們放羊娃的最愛;只是經過寒氣略微浸染,蒸煮軟糯可口的是甜洋芋,當然是男女老少皆愛的解饞飽腹之物;而介於兩者之間,被凜冽的西北風吹得既淌水,又發麻者,就成了人人嫌棄的壞洋芋,只能墮落為豬狗羊的口中之物。同樣是洋芋,由於後天所處的環境各異,其命運也迥然不同。

說到吃食甜洋芋,我自然而然會想起我們村子裡的老白,以及他瞎眼的女人。

我至今都不知道老白的尊姓大名,自我記事起就聽村裡的大人們叫他老白。我和小夥伴們背地裡也叫他老白,天經地義到仿佛老白就是我們其中某個小夥伴的名字一樣。即使當著老白眾多的兒女面前,我們也毫不含糊地直呼老白,他的兒女也習以為常,並無異議。

說起我們家跟老白家的交情,不得不提起當時村子裡一何姓女人。這女人仗著何氏家族家大業大、人多勢眾,隔三岔五,就會肩扛一把鐵鍬,不是今天閘張家的路,就是明天挖李家的地埂子,或者後天砍王家影響其何氏祖先陰莊風水的大樹。

至今我都清晰記得,那女人好幾次指著我母親的鼻子,以惡毒的語言詛咒我們這些“外來戶”馬上滾出村莊。當時我並不知道“外來戶”的確切含義,但從何姓女人響徹整個村子的囂張謾罵聲中,我隱約聽懂了,所謂的“外來戶”就是我們現在居住的莊院,每日要走過好幾趟的小路,以及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曾經都是何家先人置辦的。我們這些解放後托共產黨的福,中途遷居到本村的住戶,無異於是瓜分人家先人財產的入侵者!在村子裡當然得仰人鼻息、感恩戴德,夾起尾巴做人才好。如我母親這般住著人家先人的院,走著人家先人的路,種著人家先人的地,還每日昂首挺胸,從來不會俯首貼耳、低三下四地去討好巴結人家的可惡之人,人家不翻你的祖宗十八代,不閘你的路才怪呢!幸好有共產黨做主,那何姓女人最終也沒權利沒收,為我們遮風擋雨的莊院和提供口糧的土地。

也許是抱團取暖的緣故,由於老白也是外來戶,所以我們兩家平時的來往就比較頻繁。唯一不同的是老白瞎眼的老婆與世無爭、逆來順受,脾氣好到幾乎沒脾氣。不像我要強倔強的母親,容易招人嫉恨。

記憶中的老白,長年累月穿著一件公社救濟的軍用黃棉衣,一年四季,無論走到哪裡都挑著一個糞擔。碰見任何人都陰沉著一張苦瓜臉,一副苦大仇深、憤世嫉俗的模樣。老白幾乎從來不主動跟人交流,不知情者往往會誤以為他是啞巴。其實,他不但不啞,偶爾蹦出的一半句話,會噎得當事者半天回不過神來。

據說某年秋高氣爽的一天,老白照例挑著糞擔,兩手交叉在袖筒里,狀如一不倒翁似的,一左一右很有節奏地搖擺著,旁若無人地從陽光燦爛的街道上走過。恰巧迎面走來的是穿著一件墨綠色中山裝的、意氣奮發的公社文書。眼見兩個毫不相干的人,馬上要擦肩而過時,只見耷拉著眼皮的老白猛地停住腳步,一邊動靜很大地咳了一口痰,伸著脖子吐到文書腳下,一邊驚呼道:“我的個天啊!哪裡來這么大的一個綠頭蒼蠅!”並揮舞著雙手,做出驅趕狀。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待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的文書想起絕地反擊時,老白早已不疾不徐地走遠了!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文書,只能氣急敗壞地衝著老白的背影,悻悻地吐出四個字“老不死的!”

諸如此類的段子,雖然讓老白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熱議的經典,但是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鼠肚雞腸者,進而連累到他和他的家人。難能可貴的是,老白瞎眼的老婆,除了不能像別家的女人上山下地幹活外,不但將家裡打理得還算妥帖,還要時常充當替老白滅火的消防員。正因為白氏的與人為善、樂善好施,才無數次彌補了老白禍從口出的過失。讓老白家在漫長的歲月里,能與周圍的人保持友鄰睦好關係,不至於讓欺軟怕硬、排外擠兌的人性的醜陋,在老白一家艱辛困窘的生存道路上,得到一次又一次的驗證。

現在想起來,那個其貌不揚、身有殘疾的女人,其實是老白家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

儘管我時常竄去老白家,跟老白的大女兒玩得火熱,可以說是老白家的常客。可是每當看到老白那張彤雲密布的臉,我就腿肚子抽筋,本能地想逃之夭夭。好在除了吃飯、睡覺,老白幾乎很少呆在那個人來人往、紅火喧鬧的家裡。一個瞎眼老婆,外加七個半大不小、吃窮老子的兒女,口糧經常緊巴巴的,隔三岔五還得領救濟糧,也真夠老白煩心的了!

那時候,總被大人們斥責為“土匪”的我們,視沒有老白在場的老白家,簡直是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天堂。我們在那個略顯破敗和凌亂的家裡,捉迷藏、抓五指、趕氂牛、踢毽子、打沙包、丟窩兒……鑽屋上炕、追逐打鬧,一個個都是“三軍過後盡開顏”。白氏很少干涉我們,除非我們突然發生內訌,有人不依不饒,又哭又罵,鬧得不可開交時,她才會摸索著過來溫言細語地勸架拉架。

通常情況下,白氏總是一邊幹活,一邊側耳傾聽我們的動靜。不時準確叫出我們的乳名,絮絮叨叨地詢問一些諸如誰的奶奶生病了,現在好些了嗎?誰的姐姐遠嫁他鄉,回過娘家嗎?誰的媽媽因小兒出天花夭折,緩過來嗎……當時的我們只顧著瘋玩,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著白氏的問話。可是那女人好像從來都不生氣,總是用心捕捉著從孩子們嘴裡獲得的隻言片語的信息。長大後我才明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是多么渴望與正常人一樣分享這個世界上的生老病死和柴米油鹽啊!也是多么渴望自己和這個家,能完全融入這個被正常人主宰的村莊啊!

我們最喜歡冬天膩在老白家,因為寒風凜冽、滴水成凍的冬日,不適宜衣著單薄的我們長時間呆在室外瘋玩。更重要的是每年冬天,老白家窖里的洋芋,總會被恰到好處地凍得甜糯可口。也許是他家院子裡靠近北院牆那口窖的特殊位置的緣故,也許是白氏每次塞窖口時總塞不嚴的原因,反正我和我的小夥伴們一致公認,老白家冬天的煮洋芋,是我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糯可口的甜洋芋,沒有之一。

每當白氏摸索著喊她女兒幫忙掏洋芋、洗洋芋時,我們一個個瞬間升華成了身背雙翅的小天使。爭先恐後、七手八腳地搶著幫忙,直到把洋芋放到鍋里,用大草鍋蓋扣上,還不忘叮囑白氏“趕緊煮,要不一陣子我媽趕我回家,我就吃不上了!”每次,白氏都會不緊不慢柔聲答應我們:“耍去吧!等洋芋焪熟了,我就叫你們吃!”咽著唾沫的我們一鬨而散,又飛到院子裡和老白家的其他窯里自得其樂去了。玩一會兒,還不忘隨時跑進那孔年久失修、窯頂兩側都有荒草生長的老窯里,偵查一番煮洋芋的進度。

有幾次,聞著空氣中越來越濃郁的洋芋的甜香味,我忍不住偷偷地潛伏進入,那孔即使大白天也昏暗一片的廚窯。每次,我一隻腳剛踏進窯里,白氏都能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小名。驚得我瞠目結舌,愣在原地半天都挪不了窩。當時的我簡直驚白氏為天人,現在才知道,失去眼睛的人聽力往往格外敏銳。他們通常是在用心聆聽這個世界,不像我們這些自以為五官齊全、四肢發達的健全人,時常會忽略生活中許多有趣的人和許多有意義的事。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晰地記得,灶火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映在白氏雙目緊閉、眼窩凹陷的臉上,忽明忽暗。她的神情宛如一塊永遠風平浪靜、深不見底的湖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總是專注地直面前方,即使撿拾地上的柴草,也從不低頭,只是深深地彎下腰,雙手在地上摸索。仿佛一尊屹立在歲月中的雕塑,艱辛困頓的生活讓她累彎了腰,可從未讓她低下過頭。她用她的隱忍、寬容、友好和善良,如同一隻小小的螢火蟲,照亮了自己的家和周圍的人。儘管微弱,但在黑夜裡卻散發出彌足珍貴的光亮和溫暖。這是多少健康的人,從來都不具備的技能啊!

儘管白氏的眼睛是一片黑暗,可是她的心裡卻裝著一盞永遠的明燈。一盞既照亮自己,也能給別人帶來光明的燈。

後來的日子裡,儘管我的母親和村子裡的大人們,明白白氏的良苦用心,也明白老白家的日子過得不易,一再警告我們不許去老白家蹭吃蹭喝。可是,口是心非的我們,還是會偷偷摸摸、不約而同地相聚在老白家。因為除了老白家,我們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更適合我們的去處。

白氏還是一如既往,隔兩三天會免費為我們煮一鍋帶有黃黃大鍋巴的甜洋芋,我甚至還吃過白氏剛出鍋的鬆軟可口的黑面烙餅。我母親深知我歷來都是一個貌似乖順,其實時常陽奉陰違的孩子。便不厭其煩,一再大肆渲染白氏的指甲有多長,手腕上的垢甲有多厚,揉面時垢甲都搓到面里去了。乍聽時,我心裡的確隱隱感覺不舒服,心裡嘀咕著以後就只吃老白家的甜洋芋,其他吃食一概坐懷不亂。我甚至再次去老白家時,一度特意湊近做飯時的白氏,仔仔細細地瞅她的手。除了粗糙龜裂外,好像並無異常。

當然,通往老白家的路,腳印依舊。因為讓我們心心念念的,並非全是老白家的甜洋芋和黑麵餅子這些吃食。我們更眷戀的應該是那份無拘無束、和諧融洽的人與人之間的單純美好。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時常會回首過去。每當吃煮洋芋時,也時常會想起老白瞎眼的女人。離開那個生我養我的村莊已經三十年了,如果白氏還活著,應該已是一位安度晚年的耄耋老人了。我常常想,老天一定會恩賜白氏一個衣食無憂、兒孫繞膝的、幸福祥和的晚年。因為人生一善念,善雖未為而吉神已隨之;人生一惡念,惡雖未為而凶神已隨之。因為好人一生必定平安!

【本文作者:車向峰(來源微信公眾號:甘寧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