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赫和老林已經離世了,我心裡五味雜陳,短短几個月,跟經歷了人世間好多年樣。老赫活著時的苦痛,孤單,掙扎;臨死時的安詳,感激,捐贈。我恍惚明白了老赫生前說的“生命的意義”。
給他們當護工,值!我會一直記著老赫,他神話一樣的長征故事,他大仁大義的遺體捐贈,已經種在我心裡,走到哪裡,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在小區附近的公園裡坐了一天。這裡不像小區和鬧市,可僻靜。我想穩穩神,尋思尋思,下一步要怎么辦。等著醫院通知還是再找活兒乾?
天快黑了,左右尋思,也想不出啥路數,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背著行李,慢慢出了公園,往前面的小區里走。聽說,上海的冬天,很少有像河南一樣的漫天大雪,風也不冷,街道兩邊的樹木還泛著綠意,有隻小麻雀在枝頭上蹦喳著張望,是找同伴還是忘了回家的路?我呆呆看了一會兒,小麻雀突然飛走了,樹枝空蕩蕩地晃悠著。一陣冷風,我覺得心裡也空蕩蕩的,身上冷嗖嗖的。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忙,可多女人們帶著口罩,估計是擋寒氣哩,男人們穿起了厚厚的棉衣,神色匆匆,跟鄉下人趕公共汽車進城樣。我瞅見走的不太快的人,就緊趕兩步上前,想打聽打聽,有沒有家裡要保姆護工的,攔住幾個過路的,都斜著眼看看我,搖搖頭。有一個看起來六十多歲的女人,我一稱呼她大姐,一下子惹惱了,大罵“小赤佬,你眼瞎了,誰是你大姐,滾開!”我噎住了,又羞又怒,真想揪住這個老太婆,跟她理論理論,可是,有啥用呢,為啥看不起鄉下人!我就不信,城裡人都恁主貴!大上海,問個事兒都恁難!這裡跟家鄉真不一樣,鄉下人,一到農閒時,三五成群聚到村頭巷尾,天南海北瞎胡扯,要是遇到個生人,都爭著跟人打招呼,問誰家的客,巴不得跟人家領到地方才罷休。
而現在,也不知自己在哪兒呢?到底去哪兒呢?被冷風包裹著,肚子咕嚕嚕亂叫,肩上的大包袱越來越沉,裡面有幾件秋冬衣裳和一條小絨毯。要不,先找個樓棟旮旯里或者背風旮旯里,遷就一夜,明天再打聽打聽。想到這兒,我走著不停踅摸著落腳的地方。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真是開眼,在小區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個拐彎隱蔽的小旮旯角,三面被樓房包圍,上面被房檐擋著,這個地方又隱蔽又遮風避雨,我心裡一陣高興,三步並兩步過去,把包袱放地上,長舒口氣,可算有了自己的地盤。想起了赫局長活著時說的話,革命就是豁出命也要占領咱自己的根據地,自己的地盤誰都不怕。想起老赫,我心裡又難受了,聽說遺體捐獻後,整個人都被卸的七零八碎,沒有全屍,咋進老祖墳!要是擱鄉下人,死活都不答應,可是,老赫卻不在乎,他臨終的話我一直記著:年輕時為國家革命,我死後,不開追悼會,不鋪張浪費,默默離開這個世界,也算是給自己一個安慰,算是給社會贖罪吧。我眼裡酸溜溜的,老赫,你在天上可好?
不想恁多了,先安頓好自己再說。我解開包袱,把舊單子先鋪地上,上面再鋪一層絨毯,坐地上歇一會兒,屁股底下涼哇哇的。不行,這要是坐一夜,凍有病可麻煩了。下面還得鋪厚點,我跑到附近的垃圾桶里翻了翻,乖乖,有錢人的垃圾桶里都是寶貝,翻出一袋新疆核桃,塑膠袋還沒拆開。是過期了?核桃還會過期?先拿上,填填肚子再說。在小區附近又踅摸一遍,在樹叢里找到兩塊汽車墊子,這個最好,鋪下面暖和的很。
重回到我的地盤上,心情敞亮多了,有吃的有睡的,今兒晚上可算是安生了。夜深了,小區里過往的人和車稀稀拉拉,家屬樓的燈光也陸續熄了。我把汽車墊子鋪最下面,上面再鋪上破單子,厚實軟和,小絨毯可以蓋上面。躺下可美,上半截身子暖和和的,就是小腿顧不住,伸在外面,幸虧我個子低,就這已經萬幸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凍醒了。一股冷風,鑽進鼻孔,鑽進褲子縫,哪都堵不住,頭懵懵騰騰有些漲疼。老天爺,你可要保佑我呀!要是在這兒病倒了可咋辦?不行,不能再躺下去了,起來活動活動出出汗興許會好。我起身,趁著微明的光,翻出所有的衣裳,里三層外三層地穿身上,不敢亂走動,怕小區的保全逮住我,就在原地甩甩胳膊腿,蹦蹦跳跳,活動活動。
天上黑沉沉的,看不見一顆星星,昏蒼蒼的路燈里,忽明忽暗的樹影吹著口哨在冷風中晃來晃去,跟小時候聽老人講故事裡的鬼影樣。突然,一道小黑影”嗖”地一下,毛茸茸地蹭著我的右小腿,一划而過。我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地往後退,身子靠住牆,喘不過氣兒。手擱到突突瘋跳的心口上,緩了一會兒,才過來勁兒,聽見不遠處幾聲“喵喵”的貓叫。老天!是只野貓。我是不是占了貓的地盤?貓被嚇跑了。
不管咋樣,我不能再等了,指定要儘快想辦法,找一個落腳的地方,明天,就在明天。
18
後夜,恍恍惚惚睡著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把我吵醒,天微明,有輛車停在樓道口,正對著我占據的地盤。仔細看,車上先下來倆人,其中一人正對著打開的後車門,他的半截身子伸進車內,從車內撈出一個人的上半身,倆手架著這個人的兩側胳肢窩,往車外挪,另一人上前接住下半身,嘴裡小聲說著“慢點慢點,別碰著。”把車裡的人完全挪出車廂,倆人一前一後抬著人進了樓棟。
我一激靈,睡意全沒了。一陣狂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個病號啊!我慌忙緊跟著進了樓棟,想探探信兒,看這家要不要保姆護工。等我剛進樓棟里,只聽見二樓“哐當”一聲鎖門的聲音。我下定決心,今兒必須找到落腳的地方,咬咬牙,硬著頭皮上了二樓,不確定剛才是哪家門響,先偷偷聽聽動靜,我把頭靠近東戶門上,支叉著耳朵聽。果然,東戶這家屋裡有說話聲,鬧哄哄的。我抬起手又放下,心咚咚咚猛跳幾下,這家人會不會罵我?挨罵的滋味太不好受了,還是算了吧。不行,不找活乾,今晚還得睡外面受凍受怕,既然上來了,就豁出去了!我不能再前怕狼後怕虎了,定定神,攏攏頭髮,拉拉衣角,從上到下打量自己一通,還算利索,“咚咚咚”用力敲響了東戶的門。
門開了,屋裡燈光可亮,直晃我的眼,開門的是一個大概五十多歲的女人,細吊眉,小眼有神,薄嘴片,壞了,這種長相的女人,多半惡毒刁鑽,不好惹。我怯怯地後退一步,乾脆編個彎兒說自己認叉門了。還沒等我胡編,女人說話了“請問,您找誰?”軟軟和和的國語,笑眯眯地看著我,跟多年不見的老大姐一樣親。不知咋回事兒,我的眼窩一熱,淚差點掉下來。
“我,我想打聽下,恁家要保姆護工嗎?我以前在XX醫院做過護工,恁可以打聽,不會騙恁,後來,病號去世了,醫院讓我等通知,我等不及了,沒地方住。”我說的可快,自想一口氣說完。女人溫善地上下打量著我,問“你怎么知道我家需要護工呢?”“我,我看見恁家抬進來一個人,想著是病人,碰碰運氣。”“喔,這么早,你怎么看見的?”女人可奇怪,又接著問。“唉,我從醫院出來,沒地方住,在恁家樓下的旮旯角里睡,正好看見的,我不是賴人,也不會騙人,恁可以打聽醫院,我有身份證。”我慌著從兜里摸出身份證,遞給女人,她拿著身份證看看,又看看我,點點頭。讓我進了屋,坐沙發上,給我倒杯水,讓我先坐下等會兒,她跟家人商量商量再說。
女人上了二樓臥室,客廳里剩我自己,我開始看屋裡的擺設。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客廳大的很,上下兩層,在醫院裡聽護工們私下說過,這是複式樓。一層是大客廳,地面是米黃色的木地板,錚明瓦亮。我坐的地方,是靠牆放的米黃色的長沙發,看著得勁兒,坐上去更得勁兒,軟和和的。沙發正對面是個大電視,電視後的牆跟別的牆不一樣,一副可大的看不懂的米白色畫,沙發斜對面,靠另一面牆是個大圓桌,周圍幾把靚白的靠背椅子,估計是吃飯的地方,大城市的餐廳。屋子裡光鮮的很,看得眼都顧不過來了,這時,女人從樓上下來,笑眯眯地看著我,問“你的行李呢,拿進來吧。”這好事兒來的太突然,我一下子愣怔了,是真的嗎?恁容易就找到工作了?
我不敢耽誤事,怕女人再反悔,慌著出門,一路小跑下樓到根據地,三下五除二捲起鋪蓋卷,往肩上一扛,一溜煙上了樓。再敲門進屋,我心裡踏實多了。客廳里又多了倆男人和一個女人,看起來有五十歲左右的樣子,城市人都面嫩,不好斷定年齡,更不好稱呼,上次在大街上問路遇到的老太婆,一喊大姐馬上翻臉。乾脆不吭氣先不稱呼,讓僱主家問我吧。
我扛著行李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先前的女人過來,把我的行李從肩上接下來,對其中一個男人說“陳軍,你把行李先放咱媽臥室里”。看著像女人的丈夫。那男人派頭十足,像個當官的樣。他過來從女人手裡接過行李上了樓。
“你喊我大姐吧,這是我三妹和妹夫,都比你大,你喊三姐三哥吧”大姐說話跟唱歌樣,咋恁好聽。老天爺開眼,讓我遇到恁好的人家,一點也沒有富人家的臭架子。介紹完,大姐領著我上了樓,進臥室。這間臥室可大,放兩張床,一張小床空著,旁邊放著我的行李卷。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蓋著蘭素花被單,眯縫著眼,看著跟睡著了樣,頭髮花白,齊刷刷梳到腦後。雖說是老年人的臥室,收拾的利利索索,這老太太看著都讓人心裡舒坦。聽見有人進屋,老太太睜開眼,頭往上支叉著想起來,大姐趕緊上前按住老太太的肩膀說“媽,不用起來,您躺下看看,我們請來的保姆護工,比我小几歲,比我們家老五大一歲。”說完,大姐看著老太太,等老太太發話。
誰知,老太太看看我,驚奇地瞪大眼睛再看,扭過頭半天不吱聲,末了,居然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越哭越痛,最後竟放聲大哭,我們倆一下子都驚住了,我腿肚子發軟,完了,這剛來就惹哭了僱主家,工作指定不中了,沒指望了,今黑兒又沒有安身的地方了,咋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