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是一種福氣
父親愛講他幼時的見聞,比如,他就讀的類似村塾的國小。一次老師詢問各位的志向,“霍”地跳起一個學生,大聲地說:“長大當縣長,吃個大餅油條。”全堂哄然,笑他饞唄。在我,卻很欣賞他的直率勇敢,更羨慕他的福氣:饞。
美味在饞得喜歡而不在名貴。有個農婦,午覺醒來,揣想此時的皇宮娘娘一定吆喝:“拿柿餅來!”在她看來,這是最奢侈的美味了。魯迅頗為揶揄戲言:皇娘娘在乎柿餅嗎?
說來可憐,皇娘娘未必有農婦的口福,至少柿餅之鮮美她是品味不出的。朱元璋討飯時,曾吃過一位老僧的大雜燴粥,如同舊上海本幫菜館的下腳料大聯合——爛污三鮮湯。這竟使這位未來天子“耿耿於懷”,登基後,某日傳旨,那僧人依照原樣重燴,現在叫八寶珍粥。
此時朱某非復當初,難以品味出原來的絕佳風味,宮廷永遠供大於求的御膳,壓抑了他的饞,使他喪失了許多美味。在我看來,不免悲哀,人生就是一種顧此失彼的遺憾。
小時候,父親從外地回家,總愛哼著沂蒙小調拎個肥大豬頭,啪!摜在案台上,大喝:“孩兒們,來看哩……!”一板一眼,京韻十足。呼啦,我們兄弟都圍攏在頦下案台,看父親操刀。豬頭最後投入清水大鍋里,撒上大把大把的茴香、大段大段的大蔥之類佐料,然後煮,然後冒氣,然後彌滿全室、全樓。
樓下的鄰居會特地拐進廚房,探頭問:“老X今兒個燒啥好吃的?”我們兄弟都興奮地搶著回答:“豬頭,這大的豬頭!”我們兩手做圓圈狀,誇大地比劃著名,興奮不亞於電視中的搶答賽。
如今的上海,市場檔次高了,市民們也以價格論優劣,瞧不起下水貨的豬頭。豬頭從此失蹤,只能在去山東、河南等地漫遊的路旁“車馬大店”里,偶爾大啖,企圖作一勞永逸的補償。
幸好,還有許多不值錢的小零食引誘我漸入佳境。比如家門口自由市場上的鹹水鴨鋪里,5角錢一隻的鹹鴨頭,一扯二啃三嚼,可謂王國維所言藝術三境界的後續。吃出腦花兒的糯,薄皮兒的韌,長舌兒的脆,逢友稱之為:得其三昧。溧陽路上“油豆腐細粉湯”,我從1角5分吃起,直到今日一元一碗,從大學生吃到小阿爸,這么多年過去了,吃不厭,反而饞。
如今每每處於逆境,遇著失意,只要想起火苗染成紅暈的鹹水鴨攤,汽燈下白蒙蒙的油豆腐細粉湯,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因為還有美好的東西正等待我。我驕傲我還擁有被誘拐的希望——饞,你有嗎?這是忘憂良藥。
自顧自,一人向隅,叮噹杯盆,有鴨頭啃、細粉湯喝,最開心,不然,要上一碟乾菜烤肉、春筍雪菜毛豆什麼的,饞什麼,吃什麼。拜饞為美食導遊,這是我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