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歌德談話錄》,於囫圇吞棗之餘又多了一點粗枝大葉的感受。該書輯錄了晚年歌德關於文學創作、美學、政治等方面的言論,也不妨看作是歌德對自己生平的回顧性總結,因歲月的磨洗而充滿醇厚的香氣。
該書在《對青年詩人的忠告》中指出:“不要說現實生活沒有詩意。詩人的本領,正在於他有足夠的智慧,能從慣見的平凡事務中見出引人入勝的一個側面。”這句話易使我們想到羅丹的名言佳句:“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然而我更多地是感到遺憾:發現美和詩意的敏銳雙眼何時已成為詩人的專利?
或許,這種遺失主要源自人們對詩人有意無意的曲解。比如,投江的屈原,抱月的李白,吻火的志摩,顧城黑夜裡炯炯的眼睛,就構成了中國人內心長久不衰的詩人印象。
他們若即若離的姿態,贏得了滿世界若即若離的讀者。我們所能給予的封號越來越炫目,而封號在此不過是一條欲言又止的界線。或者說,我們與詩人作品的接觸越來越親密,離詩人本人的形象越來越遙遠。
一言以蔽之,他們類似瘋人的氣質讓人感覺隔膜。沒有誰從心底里願意為這種氣質帶來的沉重負責。母親們儘管重視背誦詩詞在兒童早期教育中的作用,然而她們多半不指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什麼貨真價實的詩人。我們當然不必勉強自己去接受詩人氣質中極端執著、敏感的部分,卻不該在情緒化的曲解中失落了本可潤澤我們乾枯人性的寶貴部分。
這一切說起來叫人惘然。更使我惘然的力量卻來自對古老時代的追想。因為我相信《敕勒歌》來自一個最普通牧人的溫熱的喉嚨。那一天他累了,盤腿坐在川前,野草悠然拂動臉頰,向他告知風的去向。他心頭便有一種溫柔的觸痛,沉沉的,靜靜的,最終升騰起來的吟唱飄滿了草原黃昏的天空。我們的祖先,原來並不缺少這種敏銳。
正如《敕勒歌》感動我們的是其悠遠莫名的情懷,我渴望在人群中找到的是一種詩人的情懷。這自然遠比詩人的技藝更珍稀,也更易失傳。而它的失傳實際是眾人的遺憾。“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聲響。”松尾芭蕉這短短的俳句談不上什麼藝術處理,可心臟確實在“水聲響”之後停跳了。為什麼?那池塘邊久久佇立的人,他複雜而細膩的眼波令我沉醉。
可以汲汲於事務,可以蕭蕭于山野,若不失了秉性中的敏銳與深情,不絕了體念萬物的誠意,才更接近人而為人最正常的生存狀態。只有深知生活是自己僅有的,才能根本避免一掠而過的生存方式。歌德說“詩人的智慧”,我以為該是一種“常人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