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長亭,你眉眼如昨

我不讀柳詞已一年,時隔一年,重讀柳詞,萬般擱淺思緒滾滾而來。柳詞纏綿悱惻,淒切而不失深情,深情而不失雋永,三變描摹之際,宣紙鋪開,一篇詞作又驚動萬千人家。白衣勝雪,才冠三梁,長發如瀑,眉眼燦若晨星亮。

初見時,紙上緣深,你寫《煮海歌》,“鬻海之民何苦門,安得母富子不貧”,“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你寫《鶴沖天》,“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你寫《蝶戀花》,“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跟隨你的步伐,循著你的白衣翩翩,走過四海八荒,看過花謝花開,聽過杜鵑啼血,都不及你一句“楊柳岸,曉風殘月。”

她穿著一襲素白青衣,從宋詞的雲煙里雲淡風輕地走出來,風吹起裙擺,遮掩不住她的風流姿態,煙雨迷離,平添幾筆哀怨,十里長亭,不需要杯酒作陪襯,思念化作點點別離淚,千言萬語已等閒,幾行書,書了幾年離殤,雨聲里,他的千次萬章化作歸雁數行。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翻開《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那是雨後的長亭,一切還如昨,晚風拂過,卻還是帶來淒切,蟬兒不停地叫著,是留戀,還是不捨?大雨沖刷掉了過去的一切,汴京卻還是當年的聲色,你捧過杯盞,“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斷斷續續,飲不出是什麼滋味,離愁別緒,盡在其中,怕是相見時難1別亦難,相見何如不相見?行人寂寂,是否要別離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縱是千言萬語,也道不盡別意,淚眼相看,送君千里,十里長亭,再見時眉眼依舊如昨。

你來的時候,桃花初開,春風十里,滿壁生輝;

你走的時候,百花凋零,孤雁斷魂,烏雲靉靆。

汴京城留下的是無窮無盡的陰影,或許,離開才會忘記,才能繼續做柳三變,繼續奉旨填詞。人生疏狂,詞滿天下,名灑山川,你帶走了風流年華,卻帶不走多情。“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個季節,青山早已失色,流水早已暗淡,寒蟬,孤雁,暮色,淒切不忍說,多情之人怎會不黯然神傷?硃砂淚上清秋詞,長不過你一聲嘆息,縱使流落天涯,也難忘長亭處淚別經年無話。可嘆“今宵酒醒何處?”卻一時“楊柳岸,曉風殘月。”

一句“楊柳岸,曉風殘月”道卻多少人生味,本是一曲歌,美如畫,景若蓬萊,卻總是帶著離殤。熹光時,天拂曉,晨風吹過,一彎殘月掛在天上,煙月朦朧,山水空相迎,佳人鬢髮亂。喜歡這句話,並不是因為浮華,追他的楊柳岸,並不是因他的才名,只是這一句,令人遐想不斷,淒淒切切,再不能忘卻,這一襲晚風,這一彎殘月,帶著穿越千年的愛戀思慕,傳送著經久不息的情懷。

三變終還是走了,與愛人揮手告別,也告別了汴京,這個給他人生留下遺憾的地方,行舟看過往江山如畫,寒枝上兩三點暮鴉,只為你硃砂一點忘卻人間無涯,誰為我填豪筆再書寫天下。

月華三千,更與何人說?

碧海長空,清風搖翠荷。

煙火渙散,誰家畫舫柳笛起?

紅綃繩頭,不減當年離別色。

人生何處無離別,見過太多的別詩,讀過太多的離詞,高適與董大,王維與元二,李白與汪倫,蘇軾與王弗……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景之間,納蘭也寫“別”,他別愛妻,他別沈宛,千古惆悵,千古傷心,付與何人說?不同的,柳三郎的別是不同的,他寫“別”,“執手相看淚眼”,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的這句話不是最好的詮釋嗎?三郎的別,最為真摯,最為多情,傳唱千年,經久不息。

此去經年,天地蒼茫,化離愁別緒為千詞萬章,將失意事埋在心房。

耆卿一曲《雨霖鈴》,千載深情何人同?

十里長亭,你眉眼如昨;行舟悠悠,你長詞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