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知道

月亮升起時,遠山如一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悄然隱退。山下,娘家花園裡那棵丹桂開花了,娘家的月色也就香了。

披著一身幽香的月色,我們坐在一地花影里。母親突然說,看,樹上是不是鳥?

我踮起腳尖,卻看不真切,便脫了鞋,爬到凳上看。真的!兩隻很小很小的鳥兒,交頸依偎在桂花枝上,頭頂特別白,身子像是粉紅色。遂想起一句詩來:“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綠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心中砰然而動。想讓母親也看看,便輕輕將桂花枝往下扳了一扳。不料,鳥兒驚醒了,“撲啦”一聲飛向園外,消失在黑憧憧的樹影里。母親嗔怪我驚動了它們。父親聞聲從房裡出來說,沒關係,這些小鳥常來。

這倒也是,娘家的花園是蝴蝶、蜜蜂和鳥兒的天堂。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這兒總在不停地變幻著一幅幅雋永的畫卷。未進園門,紫薇已在牆頭頜首含笑。薔薇虬勁的枝幹狂草般遊走在鐵欄桿間,柔嫩的花葉如飽蘸水墨的筆,在白色粉牆上盡情傾訴醞釀了一整個冬季的纏綿。推開咿呀作響的紅鐵門,依牆而立的文旦樹湧來滿眼綠意,三兩棵被花兒和果實醉彎了腰的石榴樹將你的視線引向花園深處。三三兩兩白梅、迎春、玉蘭、梔子花、美人蕉,還有一叢叢自生自滅的晚飯花,在這片靠山傍水的天地間,盡享清風明月、陽光雨露,無不花繁葉茂。魚兒們在水裡游曳張望,成群的鳥兒高唱著四處飛奔,蝴蝶毫無防備地歇在你肩上。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們將飯桌擺在桂樹下。一陣微風拂過,幾點桂雨飄在被輕輕夾起的小蔥豆腐上,讓人良久不忍動筷,怕驚落了這份芳香的詩意。這時,小狗都都突然在園門外大搖大擺地用前腳敲門,要求共進晚餐。打開門,它忽閃一下從你腳下鑽到草坪里,先撒起歡來。

閉上眼,感覺著這些旺盛而無拘無束的生命,我看見自己那顆蒙塵結痂的心冉冉盛放,一瓣比一瓣純淨,一瓣比一瓣透明。

自然,就想起了杭州家裡那些可憐的植物。

它們剛來時,應該是喜歡這個家的。

巴良木和發財樹婷婷的身姿和青翠的葉子,襯著客廳潔白的沙發,在檯燈的光暈里搖曳出幸福的綠影婆娑。

素心蘭是在花市里偶爾遇到的,雖然單薄,也沒有要開花的樣子,但喜歡她的名字,連著紫砂花盆帶回來,放在小書房裡。

寶藍色的瓜葉菊,含羞草和開著兩朵極小的金色花朵的仙人掌,在黑白色調的衛生間裡,平添生趣。三盆茉莉是我親手種的。朋友送來了兩盆君子蘭和叫不出名的觀葉植物。林林總總幾十盆花木,蔥籠熱鬧得像來了一群親朋。

可是,我沒料到植物們並不喜歡這個臨街的新家。它們奼紫嫣紅了幾個月,便日漸憔悴。花兒謝了,葉子發黃,接二連三往下掉,無論怎樣搶救,仍一棵接著一棵慢慢枯萎了。

繼續買,更換,繼續枯萎。

家裡留下的樹的空白,很蜇人的眼,好像是一個個失去靈魂的生命。夜半起來,街燈透過窗紗照進空曠的客廳,恍然便能聽到並不存在的綠色的嘆息。與此同時,時常覺得身體的慵倦,皮膚的粗糙,心緒的迷亂,像那些樹一樣心力交瘁,卻不知何故。終於有一天,來了一位鄉里朋友,她一語道破天機:你們這些地方,空氣里什麼有毒的都有,連人渾身上下都冒著毒氣,你們不知道,樹知道啊!

樹知道,樹不能說,不能挪,樹只好死了。可人並不比它們幸運,也許還更可憐,明知生存面對的種種威脅何止空氣里的毒素,卻仍懷著僥倖的心理,給自己製造各種不能挪動的理由:想逃,逃往何處?若真有乾淨的去處,又如何割捨責任和愛的牽絆?

只好躺在異鄉的靜夜裡,細細懷想娘家的花園。心魂在夢裡跋山涉水,奔向那個樹喜歡、我也喜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