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頂百合

那一年到台灣訪問,台灣作家陪我們去島內的第一高峰玉山遊覽。隨著公路盤鏇,山勢漸漸增高。一位當地女作家不斷向我介紹沿路風景,時不時插入“玉山可真美啊”的感嘆。

山勢越來越高,蜿蜒的公路旁突然出現了密集的房屋和人群。我好奇地問:“他們在乾什麼?”

女作家很淡然:“買茶。”我來了興趣:“什麼茶?”女作家更淡然了:“凍頂烏龍。”

我興致勃勃地說:“凍頂烏龍可是台灣的名產啊,前些年,大陸很多人以能喝到正宗的凍頂烏龍為時髦呢!”說著,我便拿出手袋,準備下車去買茶。

女作家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拜託了,你不要去買凍頂烏龍。你喜歡台灣茶,下了山我送你別的品種。”

凍頂烏龍為何這般神秘?我疑竇頓生。

女作家說.玉山峰頂海拔高,有時會落雪掛霜,台灣話就稱其“凍頂”。玉山雲縈霧繞,人跡罕至,泉水清洌,日照時短,茶品自然上乘,可賣高價,很多農民就毀了森林改種茶苗,使得天然植被遭到破壞,水土流失。茶苗需要滅蟲和施肥,清清水源也受到了污染。可是在利益和金錢的驅動下,凍頂茶園的裁培面積越來越大。她沒有別的法子愛護玉山,只有從此拒喝凍頂烏龍。

女作家憂心忡忡的一席話,不但讓我當時沒有買一兩茶,時至今日,我再沒喝過一口凍頂烏龍。在茶樓,如果哪位朋友要喝這茶,我就把女作家的話說給他聽,他也就改換門庭了。

又一年,我到西北出差,主人設宴招待。席間,侍者端上一道新菜,報出菜名“蜜餞金菊”。

那紛披的金黃色菊花瓣婀娜多姿,奶油、蜂糖和矢車菊的芬芳,撩動著我們的鼻翼。在主人的邀請下,大家紛紛舉筷,讚不絕口。活靈活現的菊花,花瓣像千手觀音。廚師好手藝啊!

我身邊的植物學博士面色冷峻,一口未嘗。多年當醫生的我忍不住悄聲問他:“您不能吃糖?”

沒想到他大聲回答:“我不吃這道菜,並不是有糖尿病,我很健康!”

我一時發窘,不知他為什麼義憤填膺。植物學博士繼續義正詞嚴地宣布道,菊花瓣纖柔嬌弱,根本經不起烈火滾油。這些酷似菊花的花瓣,是用百合的根莖雕刻而成的。這幾年,由於百合的食用和藥用價值,人們對它的需求越來越大,因此越來越多的農民開始種百合。百合是植物中的“山羊”。

大家實在沒法把嬌美的百合和攀爬的山羊統一起來,充滿疑慮地看著博士。

博士說:“山羊在山上走過,會啃光植被,連苔蘚都不放過。所以,很多國家嚴格限制山羊的數量,因此羊絨在世界上才那樣昂貴。百合也需生長在山坡疏鬆乾燥的土壤里,要將其他植物鋤淨,周圍沒有大樹遮檔。這樣,農民開闢新區種植百合,百合種好了,土地卻飛沙走石……”

那一天那盤美妙的蜜餞金菊,只被人動了幾筷子,那是在植物學博士還沒有講百合就是“山羊”之前,嘴饞的人先下的手。

從此,我的花瓶里,再也沒有插過百合。在餐館吃飯,我再也沒有點過“西芹夏果百合”這道菜。在菜市場,我再沒有買過西北出的保鮮百合,那些洗得白白淨淨的百合頭擠在真空袋子裡,好像是嬰兒高舉的拳頭,在抗爭著什麼。

一個人的力量是何其微小啊。我相信,這幾年中,儘管我不買不喝不吃,台灣玉山上也不會少種一棵茶苗,西北的坡地上也不會少開一朵百合、少沙化一寸土地。然而很多人的努力聚集起來,也許就會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出現。

“牆倒眾人推”一直是個貶義詞,但一堵很厚重的牆要轟然倒塌,是一定要借眾人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