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濃知鄉愁

客家人喜酒,善飲。有一句老話叫“早酒三杯英雄到夜”,是說我們客家漢子喜飲早酒,常常早上就喝上三杯黃酒,醇醇的熱乎乎的酒一落肚,頓時氣壯如牛,整天都有使不完的勁。黃酒是客家漢子的靈魂,是客家漢子一生不可割捨的瓊漿玉液,一日三餐,酒是必備之物,其重要性似乎不在飯菜之下。桌上放置一把錫打的酒壺,壺身斑駁,歲月的影子在那暗灰的外表依稀可見;醇香的黃酒從酒壺彎彎的壺嘴冒出誘人的滋味,一碟炒黃豆,一盤煎雞蛋,一邊是嬌妻,一邊是愛子,夫復何求!

客家漢子善飲,客家女子亦能飲;只是客家女並不張揚,不會在公眾場合如男人一般大碗喝酒,猜拳遊戲。客家女勤勞內斂,勞作歸來,倒一碗黃酒,默默飲下,如甘怡般潤了乾涸的喉嚨,那淡淡的酒精在肚裡迴旋,無形中又生出無盡的力量。客家女子面色紅潤,青春永駐,長壽者眾;據說這與她們在坐月子時的飲食有關,酒釀燉豬腳、公雞炒酒、鯽魚酒釀湯,這些傳統的客家美食,與黃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食材烹飪時,與黃酒在高溫下有機融合,黃酒能滲透到食物組織內部,微量溶解多種有機物質,從而菜餚質地松嫩,易於人體吸收。黃酒不僅含有豐富的呈香物質,還含有多種多糖類呈味物質,而且胺基酸含量很高。月嫂吃了這些佳肴,很好地補充了產後所需的營養,恢復體力,強身健體,更主要的是為下一代的健康成長提供了豐沛的乳汁。

黃酒是客家人勞動之餘慶豐收的喜悅,是祠堂里十番奏響時琴弦上流淌的音符,是知心朋友對酌時會心的笑意,是客家山歌里押韻的韻腳。“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歌也罷,詩也罷,一旦與酒搭上邊,總是顯得格外的豪放!

黃酒是客家人走南闖北、漂洋過海不捨的故鄉滋味,是背井離鄉的遊子濃濃的鄉愁。一碗黃酒,透著醇香,勾起絲絲縷縷的思念,不禁令人回想故鄉老屋,以及老屋下佝僂著身子的老母親彎彎的影子。

黃酒由糯米而成,家家戶戶都會釀造,經過老母親的點化,白白的糯米釀造成琥珀色的液體,神奇之處並非由固體到液體,而是這液體內隱含著能催人亢奮精華——酒精。

大冬糯——一種特別適宜釀酒的糯米,經篩選,浸泡,倒入飯甑猛火蒸至七分熟,起鍋,用清涼的井水降溫,預防餘溫燜透酒飯。制酒的酒缸早已備好,缸先用稻草桿燻烤,再用客家地區隨處可見的“蚊驚葉”清洗,這種學名叫“黃荊”的植物,含有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卻具有很好的殺菌消毒的作用;客家地區有句俗話:“蒸酒作豆腐,唔敢(不敢)稱師傅。”在製作過程中,容不得半點疏忽,拿捏偏頗,結果就會遠離願望的終點。客家人往往也把蒸酒作豆腐技藝的高低作為選媳婦的標準之一。酒飯溫度降至不覺得燙手,就該倒入酒缸,酒缸是酒飯的溫床,老母親就該在此刻展示其過人的功夫。酒餅----釀酒的催情劑。通過酒餅的催發,酒飯就會完成蛻變,成為粘稠濃郁的酒娘。客家人把剛釀造出的酒液叫“酒娘”,表達了人們對新酒出爐時的恭敬,帶著十分的虔誠和一種對母愛的無比依戀!酒餅添加多少,直接關係到酒品的濃度和口感,一升米配一個或半個酒餅,早已深深的刻在老母親的記憶深處。酒餅研成末,灑在潔白的酒飯上,母親用她那瘦弱的雙手慢慢地攪拌,像在摩挲著自己心愛的孩子,是那樣的細心和輕柔;待酒餅和酒飯充分混合,輕輕壓實,中間挖個井,似是嬰兒微張的小嘴,飽含希翼!

酒的形成需要恰當的溫度,給酒缸蓋上厚厚的棉襖,放入鋪墊了一層層稻草桿的籮筐內,一場改頭換面的進化在一個黑暗卻溫暖的世界裡悄無聲息地進行。過了對時,一縷酒香耐不住寂寞,穿越層層障礙,淡淡的散布在空氣中;就是那樣若隱若現的香氣,卻逃不過鼻尖的小孩,小孩驚喜地告訴老母親:“到娘了!到娘了!”小孩的歡呼,似乎增加了酒的信心,不一會兒,酒香就飄滿了老屋的每一個角落,空氣中充滿了微甜而又微醺的味道,連那條懶散的狗兒也被酒香喚起了精神,伸著舌兒,似乎要把酒味舔到嘴裡。翻開層層的遮蓋物,酒井裡,一汪盈盈的酒娘淺淺的聚在井底,小孩湊上前去,井底就顯現出一雙亮亮的眼睛;嫩嫩的酒香顯然未到成熟的程度,於是,給酒缸的內壁擦去“汗珠”,復又蓋上保溫層,等待“滿井”。

冬至酒,是客家人最為鍾愛的。千百年來,客家人總是會在冬至這天浸酒,這是因為冬至浸的酒口感好,耐存放;客家人若生了女兒,總會存放一缸黃酒,待女兒出嫁時啟壇飲用,這酒俗稱老冬酒,又叫“女兒紅”。一大早,母親就挑來清澈甘甜的井水,冬日早晨的井水在暖陽的照耀下,散發著氤氳之氣;母親按一升米一葫勺的比例把井水倒入大缸,與酒娘混合,浸泡,經過充分的螯合,水與酒娘漸漸就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了。一七過後,酒缸里酒的醇香濃烈得似乎無法盛下,充分發酵的酒糟挨挨擠擠浮在上面,偶爾還會冒起個氣泡,無聲,卻又分明讓人感到酒在誕生過程中的律動。這些時日,屋子裡濃烈的酒香四下瀰漫,屋裡呆久了,酒香就落在你的髮際,衫尾,甚至連露裸的手臂上的毛孔里都是酒的清香。

稻子熟了要收割,柿子紅了要採摘,妹子大了要嫁人,冬至的酒喲該出缸了。母親找出掛在牆角的“酒簍”,用滾水燙過,放入酒缸,酒從竹篾的縫隙擠進“酒簍”;經過過濾,酒被裝進酒瓮,酒瓮其實就是一個大號的酒壺;酒瓮口用乾竹筍殼封上,一綹稻草緊緊的捆住,酒瓮嘴塞上草紙,“煞酒”開始了。“煞酒”是酒水變成黃酒的最後一道工序,酒瓮置於穀殼上,鏟幾鏟“火屎”引燃穀殼,穀殼自外圈往內緩慢燃燒,青煙飄散,火卻是暗火,使得酒瓮里的溫度始終保持在沸點以下。文火慢炙,酒開始了質的變化,最終完成了色香味的聚合:琥珀色,醇香,濃郁。“煞酒”的日子並無約定俗成,但總相差不了幾日,那幾天,幾乎家家戶戶院子裡都有一堆火,酒香隨著青煙飄向天空,漸漸的,天上的雲彩也被熏醉了,紅彤彤的,醉意朦朧。

黃酒,揉合了老母親的許多情懷。酒香四處飄散,如厚重的鄉愁,召喚著四方的遊子,濃烈得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