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月色如霜的秋天,最怕聽到簫聲,簫聲穿透夜色,是覺有無邊的冷意。那是誰吹出的寂寞之音?像誰眼裡紛飛出的眼淚,是那樣涼而寂。想那吹簫的人一定是臨風而立,有單薄的影子,寂然的心。他的心裡也一定長滿了蒿然的芒草,淒悽然在風中搖曳。

都說吹簫的人一定是個寂寞的,穿長衫,氣韻儒雅的男子,我想那男子一定有憂傷的心事漫溢,有一腔灼痛而綿長的思念無以言說,只能憑藉清遠的簫聲來傳遞,就那樣一路憂傷地穿過千山萬水,穿過千萬里的月色,去尋覓生命中的那個知音人,有緣人。簫聲吹呀吹,直吹得那月也成了一彎清寂的眉,成了一曲清冷寂寞的簫聲。簫聲里的月色如水,如霜,它寂寂地落在山巒上,落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

納蘭容若一定吹過簫,他的眼神一定清寂而憂傷,他盼風起,盼風能把他唇邊的簫聲送遠些,送到宮闈中那個令他心心念念,是已做了皇帝的妃子,曾經和他青梅竹馬的表妹的耳畔邊。“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是容若的《夢江南》,真是字字悲涼,字字疼痛,字字寂呀,只是不知這一闋婉約惆悵的清詞,是作於吹簫前,還是吹簫後?!寂,是這樣具有疼痛的美感。

簫,是寂的,簫聲也是寂的,憂傷的。因為簫的前世是寂寂生長在荒野山坡上的竹,曾經獨對風霜雨露,有過幾多寂寞的光陰,今生,它把自己瘦成一支簫,婉轉著自己前世的哀愁,是冷悠賦。

私下覺得荏苒生長的竹最顯寂,是寂而幽,也悲涼。如湘妃竹,又稱斑竹,是有長情的女子哭舜帝的眼淚濺落在竹子上,落下了點點淚斑,怎能不淒?不寂?

寂的竹,還是瀟湘館的竹,當寶玉發出那淒切的一聲“林妹妹,我來晚了!”時,瀟湘館裡再沒有聽見黛玉嚶嚶的啼哭聲,耳畔唯有風吹竹葉時發出的“沙沙沙”聲,那一叢叢搖曳的竹影婆娑在紗窗上,更顯悽然,更顯寂寥。

寂,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中的一蓑,一笠,一垂釣,還有一江雪,是孤單的意境美。

寂,是牆角一支半凋的花,有清冷的寡意。

寂,有蒼茫,遼闊,悲涼之感,有遠意。

想起紅樓里寶玉別父那一節,雪是寂的,落地無聲,人心也是寂的,寂到空了。

在那白茫茫的一片空闊雪地里,寶玉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後,隨一僧一道飄然而去,彼時,那雪地上留下的一竄腳印一定是寂寂的,有蒼茫之感。賈政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中一定也是寂而悲涼的。他的淚水滴落在雪地上,寂到無聲。只聞三人中誰的那一句:“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與誰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正穿過微微雪影,迴響在耳畔,它仿佛來自於青埂峰上,又仿佛來自於遙遠的天際。這一聲是寂的,遠的,空濛而又充滿了玄機。

“寂”屬會意字。上面的寶蓋頭是指經了日月,經了人間煙火,經了風霜雨露的房子,下面的“叔”,表示撿豆子。“寂”,原是指俗世里的人在屋子下靜寂地做事。我不得不讚佩造字的先民們心思敏捷,眼眸善觀,一個寂字,有情,有境,有光陰。我在紙上寫寂字,分明看見一個艱難度日的女子低眉俯首在日子中的身影,看見一個女子大半輩子的光陰,看見一顆有著幾重重寂寞的心。

是光影斑駁的午後,江南貧寒人家的屋檐下,有素衣素麵的女子,在一日一日彎著腰撿豆子。女子不語,豆子不語,日子不語,那光陰的一隅已然暗自滋長出了一片寂寂的青苔,是流年暗轉,有日影子一日一日從門前欣然走過,又黯然離去。那一顆一顆豆子在女子粗糙的掌心中停留著顛沛著,似乎已然安於它們各自的宿命了,心下應是寂然,而撿豆子的女子也如同那些豆子,在命運的掌心中輾轉著,卻低垂著眉目,一任自己的年華在那些撿豆子的寂寥日子中,在波瀾不驚的歲月里,一天一天老去。

經歷著瑣碎的日常,歷經著斑斑的流年,那些年少時斑斕的夢早已不見了,唯剩下眼中那些浸著人情的煙火和冷暖交織的日常,唯剩下心底那一片空闊的寂,素然的寂,通透的寂,豆子得種在田埂上,豆子得呆在磨坊里,豆子可以去換一日三餐,可以去應付俗世的生活……慢慢地,一顆心在輾轉的光陰中,在瑣碎的流年裡,變得越來越寂了,她開始不爭,不悲,不傷,只安靜地低眉收拾手中的活,收拾自己的小日子。就這樣把腹里的才華埋沒吧,就這樣把那些曾經的夢想擱置吧,只守著這一方日月,守著一方煙火,守著靈魂深處的那一方淨土,過一輩子最家常的生活——這寂,多像曾經潮湧的一片江湖呀,忽然靜下來了,風煙俱靜下,抬眼看去,渺渺茫茫一大片,是無邊無際的靜,看著總讓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枕邊的書上,看見三毛的容顏,忽然有淚盈在眼眶,斯人已去,不知道她的那件嫁衣是否還在?是否已落滿了寂的味道?是否還有塵世的氣息?

此刻,夜已經深了,窗外傳來遠處大明寺的鐘鼓聲,聲聲入耳,“當——當——當”,耳畔分明是禪音裊裊,想那古寺的一佛,一袈裟,一青燈,都是寂的呀。更寂的是那穿袈裟的人,他經年不涉世事,不問紅塵紛擾,不染俗世塵埃,在無涯的寂寞中泅渡。他閉目,雙手合十,只靜靜地修心,修善緣,修來世,最後修得圓滿!

寂,如此有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