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黃鸝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獨自一人在騎車秦嶺腳下漫遊,也沒有目的地,純粹為了散心。這地方我很熟悉,大學本科在這裡待了兩年時間,我幾乎走遍了周圍的每一個峪口。沿著環山公路,從高冠到灃峪,路的一側是拔地而起的秦嶺,一側是成片的村落與農田。我本沒有期待這會是一次特別的騎行,直到我看見了那隻黃鸝。

我不知道是我先發現的它還是它先發現的我,總之在我乘涼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陌生的鳥鳴,陌生到我根本判斷不出來是哪一種鳥。我循聲望去,然後被驚呆了,這是怎樣美麗的一隻黃鸝!它藏在一棵大樹的樹冠里,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只有在它偶爾停下的一瞬間,才能有機會欣賞那優美的身姿,還未看清,又撲的一下鑽進另一個枝頭了……

就是這樣的一隻黃鸝,我已經有十八年沒有見過了。

在我上國小一年級時的一個早晨,家裡的麥子剛剛收割完畢,我帶著我的彈弓,遊走在村後的那片樹林。我不放過任何的機會去尋找獵物,突然聽到一連串急促的鳥叫,並不是在樹上,而是從草叢裡傳來的。我朝著草叢走去,驚訝地發現,那是一隻剛長全羽毛還不會飛的黃鸝,一塵不染,沒有一點雜色,用盡一切描述美麗與純潔的詞語描述它都不為過。旁邊是一個高大的桐樹,樹上的老黃鸝不停的發出急切的呼喊——它是從窩裡掉下來了。

人會有各種欲望,經常是是自私的、貪婪的。然而,當一個人面對最美好的東西,第一反應,往往不是占有,而是膽怯,生怕自己的毛手毛腳驚動了那份美好。我用最輕的腳步走到跟前,這隻從窩裡掉下來的小黃鸝,顯然意識到有人來了,拚命地往草叢裡躲,然而,它的羽毛過於鮮艷,雜草根本掩藏不住它的美麗。

我突然心生憐憫,想捉起小黃鸝放回它的窩巢。我慢慢靠近,小黃鸝拚命的撲著翅膀躲閃著,我只好又心疼又殘忍的把它捉在手裡。爬這棵樹,平時是不在話下的,但是一隻手裡捉了一隻黃鸝,就不敢使太大勁,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此時,我遠遠地看見我的一幫夥伴從遠處也順路過來了。

“一定不能讓他們發現!”這是我心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我不敢想像這樣的一隻黃鸝落在他們手裡會被糟蹋成什麼樣子。草叢裡藏不住,樹上的家又回不去,我只好把它揣在懷裡繞道帶回了家。

後院的井台上有供奉龍王的神龕,我用了兩塊磚頭,一團棉花,給小黃鸝辟出一處新窩來。然後跑到糧倉抓了一把小麥一把玉米撒在它跟前,它看也沒有看。也許是它怕生人吧,我走開了。過了一陣又過去看,還是沒有吃——也許它只吃蟲子吧。我又跑到外邊抓了幾隻蟲子回來,放在它跟前,還是沒有吃。

我繼續外出抓了好幾種蟲子,甚至有點討好式地放在它跟前,想,總有它喜歡吃的吧。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眠,想著我的黃鸝——我已經把它視為我最重要的一部分了。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跑過去看看它吃了沒有,然而,我抓的所有蟲子都原封不動的放在它面前。

我見過老鳥餵小鳥的時候,都是把蟲子塞到他們的嘴裡,是不是我也把蟲子塞到小黃鸝的嘴裡?但這樣是不是太粗暴了?或許它現在還不餓,等等看,也許到下午它就吃了……

我這樣想著,漫長的上午過去了,下午過去看,蟲子還是那樣在他跟前放著,沒動。

我終於等不及了,十分矛盾地用手掰開它的嘴,把蟲子塞進去。小黃鸝撲騰著翅膀不停的掙扎,讓我高興的是它把蟲子吃下去了。

我忽然看到了希望,卯足了勁到處抓蟲子。我想,只要它能吃下去,用不了幾日,就能飛翔了。我憧憬著將來會有這么一隻美麗的鳥在我的頭頂盤鏇,又停下來落在我的手心或者肩上,惹來別人羨慕的目光。想著想著,我突然又有些傷感——它會不會不念我的好,會不會飛走我再也見不著了……

先不想那么多了,總之看到了希望。

我的小夥伴們還是發現了它。

它在後院的啼叫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我瞞不過,只能帶他們過去看。他們一個接一個把它捉在手裡,欣賞、把玩,我又心疼又不願意,可是他們是我的好夥伴,我沒有勇氣阻止他們,什麼也說不出。

終於,其中的一個給我說,這樣你養不活的。其他的幾個夥伴也附和說這樣肯定養不活的。必須要吸引到老黃鸝來親自餵它。

怎樣吸引老黃鸝呢?當然不能把它關在窩裡,老黃鸝看不到,要把它放在外面老黃鸝能看到的地方。為了防止跑掉,得用繩子拴起來。

沒等我吱吱嗚嗚的反對,小黃鸝已經被放到了地上,一條腿拴了一根細繩子,另一頭拴在樹上。夥伴們自信的說,這樣就沒問題了,它一叫,老黃鸝發現它了就會餵它。

那天晚上,小黃鸝在後院叫個不停,聲音悽慘,直到後半夜叫聲才停息了。我雖然覺得很殘忍,卻又覺得這不失為一種好辦法,還有什麼比老黃鸝親自餵它更好呢?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直奔後院——卻看到那慘烈的一幕……

小黃鸝已經奄奄一息,羽毛紛亂,滿是泥土,虛弱的身軀依然向外掙扎著,把繩子繃成一條直線。由於掙扎太久,繩子越勒越緊,勒斷了它的腿,只剩一點皮肉連著,耷拉在地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後悔與懊惱都已經晚了。我小心翼翼的解開繩子,給它的傷腿抹了些藥水,又把它放回井台上的窩裡,給它又餵了幾隻蟲子。我期待著會有奇蹟發生。

可是奇蹟沒有發生。小黃鸝越來越虛弱,像一個犯了瞌睡打盹的人,不停的搖晃著身子,一旦翻到,掙扎著半天也站不起來。

我突然很後悔,我根本不該捉它回來,或許只要它不叫,在草叢裡就不會有人發現,或許幾天之後它就能翱翔藍天。我沒有料到它對自由的嚮往是如此的強烈,甚至勒斷了腿還在掙扎,甚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

小夥伴們再來的時候,小黃鸝已經徹底站不起來了。我知道它已經沒救了。他們提出來去村後的溝里烤著吃掉它,我無法答應,可是懦弱的我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一邊是我的夥伴,一邊是一隻快死的鳥,我悲痛而違心的選擇了前者。我能做的就是找個藉口不去而已。

夥伴們捉著奄奄一息的黃鸝走了,我不敢想像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那對於我太過殘忍。我站在後院,只看到一根慘白的繩子,和幾隻僵硬的蟲子……

十八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過黃鸝。我一直以為我忘記了這件事,可是直到我再次看到黃鸝的時候,那個草叢裡的身影卻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它的羽毛、叫聲,連同那條斷了的腿,仿佛不在十八年前,而是昨天一樣,竟然絲毫沒有變得模糊。

我突然想,要是它沒有從樹上掉下來該多好,等它能飛翔了,它也會在那高大的樹冠里,從這個枝頭飛到那個枝頭。樹下,一定會有一個少年,把彈弓裝在兜里,仰著頭虔誠地看著他,如同十八年後的那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