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那寒梅一朵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

初遇他時,是那一年豆蔻正梢頭的你,那時的你擔心夜雨後的海棠,珍惜誤入藕花深處的出遊,有著驚起一灘鷗鷺的閒情。鞦韆上俏麗的臉龐,飄飛的羅裙,隨著一擺一擺,歡歌飛向了遠方,綺夢也飛向了遠方,飛向那不知名的盡頭,飛向牆外白馬金羈的他的心裡,落地生根。鞦韆繚亂了花樹,嗅青梅時的那驚鴻一瞥,從此,就算隔了千萬里,還是忘不了他。

下雨了,絲絲細雨打濕了鞦韆,這裡有過你的多少歡樂啊。而今看來,早已是恍如隔世一般,在你的身上,再也找不到那年無憂少女的半點痕跡。你的寂寞,你的孤獨,誰能懂?你的生命里,從此只裝得下他一個人。

怕只怕,容顏憔悴,終將蒼老;盼只盼,他不要辜負了這春心才好。

你還是等到了他,那時的你,該是怎樣的高傲,富貴傳家,詩書繼世,優渥無虞的生活,門當戶對的姻緣,命運在這一刻仿佛將所有的美好都奉給了你。

你有你的才情,他有他的榮耀,你們相敬如賓,新婚的美好如同初綻的並蒂花。

可命運卻似乎反悔了,新婚才兩年的你,在一個秋季的午後,聽到了朝廷的音訊,父親被列入“元祐黨人”,不得在朝為官,家眷也將被逐出京城。你寫信給當宰相的公公,卻得不到援助,也是呢,對於政治,夫妻別離是沒有人會在乎的。

你回到了明水,這是你長大的地方,是你第一次到京城後最思念的地方,如今,卻給不了你半分溫暖。陣陣西風吹來,吹動了簾籠,也吹動了閨中少婦的心,為了思念,你已瘦弱似黃花,而見面卻遙遙無期。你不知道要等待多久,你只知道,愛無盡,思念亦無涯。怎能說不悽苦呢,又怎能說不銷魂呢,但為了他,一切的苦,或許都是另一種甜。

七夕將至,到處都是歡歌笑語,只有你,獨自看著梧桐葉落,聽著蟋蟀鳴叫,只因霜風淒緊,你和他依然天各一方。

天上的牛郎織女被天帝分隔在銀河的兩頭,人間的你和明誠卻也被帝王分離異鄉。一樣沖不破的權勢,一樣說不盡的悲苦,一樣斷不了的柔情。可就算是永遠看似無望的等待,你依然期盼著歸期。

又是一年春,與他分別三年的你終於等到了朝廷的福音,所有的愁雲慘霧都散去,你終於又回到了那裡,然而,物依舊,人已非。他刻意的迴避,他無情的猶疑,一切都落在你的眼中,刻在你的心裡。你是那樣期待著重逢,卻從來不曾想到,他竟會變心。身在咫尺,心卻遠在天涯。是身的分離更可悲,還是心的分離更可嘆?不經意的悽苦才是最苦,未預見的痛才能痛徹心扉。你也終於明白,他的心,已不在你了。

再次回到明水。

那精緻的閨閣,將幾許春光收藏;那寂寞的窗,將幾許春意緊鎖。落花雨把往日情勾起,晚風急,吹動繁花太過無情,你淚如雨下,才知過往剪不斷。

你經歷了多少命運的摧殘,政治的牽連,愛人的冷落,命運豈非太過無情?而你,卻始終如那江梅一般,自有你的高閣,又或者,不過是愛的太深,掃跡情留。

又是一年去了,他卻出了事,公公的宰相地位不保,他也再不能留在京城,他回到了你的身邊,開始了屏居青州的生活。陰差陽錯,無意間造就了多少美好。在歸來堂中,你們開始收藏研究金石字畫,這大概是你最難忘的記憶了吧。只因心之所向,才是最絢爛的天堂。

十年過去了,儘管他的心依舊不在你,你卻依然滿足,但十年後時來運轉,他再度走上仕途,你和他再次分開來。你不是不想和他一同離開,他卻從不答應。他從來有他的方向,你從來只有唯命是從,獨自一人,只剩下徹心的酸楚悲涼,伴著孤單寂寞,你寫了《鳳凰台上憶吹簫》,只是遠方的他,可曾聽到?

你的悽苦,他視而不見;你的痛苦,他充耳不聞。

你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姊妹們,想要將他喚回。這一次,你要朝著他的方向,獨自遠行。

山是那樣高,路是那樣險,你夜雨淒寒,還是來到了萊州,卻依舊是一個人。你終於知曉,心的距離,縱使走過千山萬水,也是徒然。昔年,早已是回不去的曾經。

即便如此,當他再到山窮水盡之時,你依舊幫助他,直到他疲倦地合上了雙眼。因為,不管他再怎么變心,你依舊是他的妻子。

他辭世後不久,你也病重,張汝舟看重你的金石文物,前來照料,你知道他的意圖,卻終是抵不住寂寞的折磨,他逼你交出文物,你明知自己也要服刑,還是告發了他,我想,是你如梅那般的骨氣不容許你軟弱吧,就算配上兩三年的時光,也不想與他再生瓜葛。

站在命運的車輪上,你在亂世中飄零,而今,你終於看破世事,你和他,本就不存在於同一時空,縱使相見無緣,會面無期,也終究難割捨相似的情懷,這一生,你們不曾錯付,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終於在深院漸漸被滿起的黃花堆積時,你也走到了盡頭。滿地的黃花,憔悴了芳華。

夜色隱去,我仿佛看到了那個從宋朝走過來的嬌俏可人的晏妙紅顏,輕輕的揮手,她說:若再有機會,我還會等,等到他看遍了群芳,再回來尋這一朵寒梅;等到他厭倦了遊冶四方,再回到這屬於我們的小樓。清晰而堅定的聲音迴蕩在耳邊,我知道,你對他,從來都是無悔的,倚門再次回首,我看到了你清淡的面容,憔悴春窗底,悶損闌乾邊,你,恰似那一朵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