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筆下的光影世界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鏇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在這個曼妙佳和的小宇宙里,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和散落在荷塘里的銀晃晃的月光組成的明暗變化,對應了小提琴奏著的名曲里的音階的高低音符的強弱更替,二者達到了自然宇宙層面的高度的和諧。這種和諧不是現況的真實,而是理想的真實。它經過作者心靈的過濾和心智的遴選,將“如鬼一般的峭楞楞的黑影”略過不提,用慧眼有意地模糊淡化。這是藝術的創造,也是思想的飛躍。於是,這條小煤屑路,就成了許多人共同探尋的解脫苦惱的智慧之路,光明之徑。

“眼若蒙塵,便不能視物;心若蒙塵,便不能發光。”朱先生筆下不只是一團黑暗,還有一片光明,並且還有樹木受月照形成的畫在荷葉上的倩影,這是若荷般的心的花瓣在靜夜裡給自己也是給別人發出的微弱的光。這光束隨著作者詩文意境的擴大而弘展。於是我們看到了光與影和諧統一的美樂的聖境。保持素淨之心之於人是多么重要啊。否則,一個人一旦自己心靈遭了污染,又自以為這世界沒有了光,沒有了希望,在心,在眼,都只剩下濃黑和蒼涼,連影子也看不到了。請相信,光是不會被消滅的。如果把人類共同追求的善性比作發自同一光源的光束,那么哪怕有通天障礙阻隔,光依然向著原定的前方聚焦,形成美麗的高亮。只要世界的光源不滅,人們就不會放棄對光明的信仰。

可以說,在朱自清的眼前呈現著一個黑暗與光明對立的社會,強權壓迫弱者的制度,而在作家的內心裡卻浮動著一個光與影和諧統一的世界,一片強與弱和平相處的樂土。

可以肯定,社會有光也有暗,並因此有各種事物的形體和影子。光與影的和諧本質是明與暗的統一。如果我們用局部的狹隘的眼光看世界,世界是黑暗污濁的,但這是不真實的,因為在黑暗的另一端分明有著光明,它們共處一個整體,彼此交相滲透融合。我們常常看不到和諧統一的這一面,但我們至少要看到事物的兩面。以消極心態看它,世界是晦暗醜陋的,用積極心態對它,社會是光明美好的。光與暗總是不斷交替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光被遮擋時,我們要耐心地等待。“陰鬱的日子需要鎮定,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就要來臨。”(普希金)如果我們慣於用偏狹的晦暗的心靈來排斥世界,那么我們需要改變一種思維習慣,減弱這種思維態勢帶給我們的慣性。面對空谷,可以想到懸崖峭壁,也可以想到棧道橋樑。不同的處世態度決定不同的人生歷程。

朱自清以曲筆來描寫他所處的社會,寫得很真實。既不赤裸地美化,也不無限度醜化,寫美,寫出美中不足;寫荷塘月色的雅致,寫出生活中的妻子和孩子這些凡人俗物。不過,他創作的目的,在精工描畫獨特的藝術天地,以提升自身的精神世界,起到一種感化社會成員的作用。讀者所以愛讀其文,不只是讚賞作品有可賞之處,還在於其人心品有可鑑之地。

碧葉粉瓣,月色樹影,明珠、星星、梵婀玲渺茫的歌聲,剛出浴的美人(擋光的淡淡的雲,樹木),組成了一個朦朧寧靜素淨和諧而又不乏生機的第一層面的藝術境界(意境)。此處實寫北國清華園的荷塘表現出美中不足。

少女少男,輕快的小船,燦爛的陽光,碧荷、紅蓮、歌聲,遼闊的天空、飄動的白雲,組成了一個光明聖潔高遠的生機勃勃的藝術境界。至善至美。此處虛寫江南荷塘顯得盡善盡美。

煩躁不安的靈魂無處寄放,因了荷塘月光,借著採蓮日出,受到荷香月色與金輝的洗禮,心靈轉作素淨和雅致,優美且柔和,平穩地安置於生活的幽靜的角落。心情從快樂而歸於恬靜,終於有安然歸家的美好結局。因痛苦而思荷,因思荷而離家,因離家得以觀荷,觀荷不足聯想起江南採蓮,因採蓮樂事走進書中,懷帶戀荷余暖踱回家門。處世苦而出世,出世暫得於己而生樂心,因快樂而忘卻處世之苦,因而有了再入世的安泰之心。以心靈出世擺脫現世之苦,這是朱先生解決靈魂歸宿的路徑,也是世人拔除苦痛之根的妙藥良方。為了這樣一個寫作目的,作者積極調用了適合於這個目的的藝術手段並實現了高度的藝術融合。

這篇散文寫了北京清華園荷花的清新、聖潔,天上有一層淡淡的雲,月光不能朗照,樹木遮擋了月光讓人無法看透其真容;由於缺水,更讓人感到些微遺憾。作者創造的朦朧寧靜素淨的意境,存在著局部的缺憾。整體的朦朦朧朧的優美與內心暫時獲得的淡淡的喜悅保持一致,深藏於樂境之下的小小的黑暗,正如心底里的淡淡的哀愁。儘管在荷塘這片獨立的世界裡,黑與暗不是主體,只是作為陪賓出現,但仍然像一條讓人驚恐的烏蛇一般蟄伏於心底。因此,當作者聽到蟲鳴和蛙聲時,伴隨這種淡淡哀愁的孤單寂寞又浮出心池的表面。

這就引起作者對江南荷塘的傾慕,而文章也由實寫轉入聯想部分的虛寫。由實入虛,虛實相映互補,有力地拓寬了作品的藝術畫面,使意境變得宏闊高遠,心靈亦隨之進化,心情復由淡淡的哀愁化為歡樂。這種歡樂伴隨作者回家,不斷地抑制著剛剛浮出心表的淡淡的哀傷。而荷香與月色以及金光洗禮了作者的靈魂,使其心境變得素雅寧靜,心情歸於平靜自由,不受生活之苦環境之困束縛,而獲得一種獨立。虛寫中的光明敞亮的境界不易得到,這恰恰表現出作者對著對光明的強烈渴望,主題由此得到升華。

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心境變化與作品意境變化協調統一,文章結構層次變化與作者心理結構的重構同步進行。

余光中先生批評朱先生的散文多用順序,即縱貫和橫貫的順式結構。這不一定是優點,但也未必是一種缺點。我以為,運用妥當與否是關鍵所在。朱先生要表現的是心理追求的有序的順境,逆序方式適合表達對社會的批判和自己的反思,用在《荷塘月色》這樣的表現和樂理想國的文章里不盡合適。這是因為文章的外部結構特點受內在的質性決定和支配。二者必須保持高度的一致。朱先生散文實現了這樣的統一。

這篇散文從離家思荷開始,以回家戀荷結束,中間寫出外觀荷,以荷為線貫穿全篇,為讀者描繪出一條鮮明的心理軌跡:煩躁—寧靜—喜悅—孤單寂寞—快樂—寧靜,並由此形成描寫抒情的遞進層次。這種首尾呼應的圓形結構與作者心理歷程的完美保持著高度的默契。

橫貫式的敘述結構使敘事線索,形成一個基本的框架,並藉此形成描寫、抒情的層次,使讀者對文本的理解更加準確。細緻的描摹,為間接抒情提供了必要的服務。心理描寫直接抒情使得文章的情感主線分明,有利於揭示主旨,為間接抒情服務的景物描寫令情感更深厚更含蓄,增添文章的韻味。疊音詞的使用,增加描摹的功效,強化了抒情,比喻、擬人、通感修辭手段的運用使象徵之物具有寓托作用,更具表現光明聖潔快樂這些抽象意義的力量。而象徵手法的使用,虛實動靜描寫產生的對比襯托,更使借景抒情的作用發揮到極致。這樣在一篇文章中,藝術技巧形成一個整體,整體內的各種手段密切配合,共同支持主旨的表現。

朱先生的散文藝術技巧方面給了我們許多啟發,其思想內容也給我們不少啟迪:

天空的烏雲由暖照來驅散,心靈的暗室用樂觀的情懷來照明,社會的黑白由公正的法制來厘定。

身體不能脫殼,那就讓靈魂出世吧。(《現世里的童話》)

蓮芯可以解毒,苦難可以降解心頭的傲氣;荷的世界會促使社會和美,平心靜氣的文章可以陶冶高貴的情操。視角決定人的內在品格的形成。把目光聚焦於月色喜愛的荷塘,心趨向美麗;把頭抬起仰望蒼穹中的那一輪明鏡,心自然走向高貴。

不是家破壞了我們的心境,是我們破壞了家的和諧。一個愛家的人,不管做暫別還是遠行,終究還會回到他們曾經迫切想與之分別的家。

這一切都源於作者以生花妙筆為我們描繪的搖曳多姿的光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