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的情

父親是個車迷。從我記事起,關於父親的回憶就總與車聯繫在一起。每當我想起父親——無論是以感激的、懷念的、愉悅的還是怨恨的心情,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形形色色的車來,每一輛,都像是父親的影子。奇怪的是,這些車裡,甚至沒有幾輛真正的汽車。

國王父親的車隊

小時候,我一直很喜歡父親。哭泣的時候,他粗壯的臂膀把我舉起來,在空中一圈一圈地鏇轉,眼淚乾了,只剩下“咯咯”的傻笑;賴床的時候,他細碎的鬍子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蹭著,茸茸的觸感有奇異的溫暖,我常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陽光叫醒的。

所有覺得自己是公主的女孩都是幸福的。她們的父親是真正的國王,統治著她們幼小的崇拜。童年時我擁有比男生還多的玩具車。父親是個魔術師,能變出滿世界的“車”來,跑車、轎車、機車甚至卡車。公主於是有了國王送給她的車隊,可以從床頭排到床尾。父親在家的時候,我將車隊一輛一輛排在他的腳下,一輛一輛從他鼓鼓的肚皮上開過,一輛一輛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列隊。“列隊啦!立正!稍息!”我喊。“小傻瓜……”他微笑。

然後他用鬍子刺我的臉,看著我攜車隊狼狽而逃,他哈哈大笑。

這是我的童年。童年就是國王一樣的父親和倉皇逃竄的車隊。

偽車迷女兒和“寶馬”助動車

我六年級了。車隊早已不知所蹤。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記事,許許多多。父親依舊讓我崇拜,他總能說出類似“如喪考妣”這樣聽來高深莫測的成語,在我不會背詩的時候假裝嗤笑一番,還能火眼金睛地看出我作文里小小的瑕疵。父親最厲害的就是他認識那么多我不認識的車子,除了四個圈的“奧迪”、方向盤一樣的“賓士”,他還指給我看:“這是法拉利,鮮紅的,是法拉利的顏色。”他真是什麼都知道。他拉著我看f1。每個雙休日,我們都筆直端正地坐在沙發上,從排位賽看到正賽。我們一同幸災樂禍地看發車時的意外事故,有了淡淡皺紋的男人笑得像小孩子一樣。我不懂開車,但我知道邁凱倫的芬蘭冰人長得特別英俊。“萊科寧最帥!打倒法拉利!”我喊。“小傻瓜……”他微笑。

為了進重點中學,六年級的孩子們都忙著讀奧數。晚上讀完書,父親總騎著他的助動車來接我。非機動車不能帶人,但晚上沒有交警,寬闊的馬路上車也很少,父親就騎得很快很快。張開手臂,抬起頭,城市的天空沒有星星,我依舊像要飛起來一樣。昏黃的路燈下,父親大聲叫道:“快吧,我的‘寶馬’?!”那一瞬間,我真的以為,這是世上最快的速度了。

我已經想不起來那輛助動車的牌子,只記得它叫“寶馬”,只記得夜晚微涼的從耳邊掠過的風,只記得昏黃的燈光下父親笑出皺紋的眼角。我現在發現,能夠相信助動車可以開出世界最快的速度,是莫大的幸福。

沒有車的車迷

我如願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學。但我忽然發現,大浪淘沙,我越來越大越來越好,卻總有什麼把握不住的就這么被輕易地淘掉,比如說父親的“寶馬”助動車——似乎是因為不利於環境的關係,助動車終於還是被下了“禁令”。於是,我的車迷父親,有了三四年的駕齡,卻連車都沒有,聽來頗有些諷刺。

新的年齡,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我在一片全新中以自己都沒有想到的速度成長和改變。身邊愛車的朋友嘲笑我的無知,告訴我德國的“邁巴赫”每一輛都不低於500萬元,“賓士”、“寶馬”又算得了什麼。我看到身邊孩子們坐著自己家的轎車離開,終於無奈地認識到我的家庭的普通。我明白了——原來一個好父親,不是會變玩具的國王,不是陪女兒看f1的大小孩,不是一個可愛的車迷,而應該是個買得起車子的男人。

我想我依舊愛著我的父親。但我不得不責怪他、怨恨他。我更無法再崇拜他。孩子的貪心有時是可怕的。我恨他不能給我最漂亮的衣服,我恨他不能給我大把的零花錢,我恨他不能開著豪華名貴的轎車來接我放學。

重點中學裡的巨大壓力叫我喘不過氣。自卑的時候,我總和父親吵架。

“為什麼她可以去美國?她成績比我好嗎?她英語比我好嗎?還不是因為她爸有錢!”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有漂亮的成績和履歷卻仍舊要留在這裡為最後的考試苦苦掙扎,而身邊的同學卻即將擁有進入國際一流學校的機會。

父親的眼睛紅著,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裡的血絲。我不知道那是憤怒還是難過,因為他帶著哭腔怒吼了。但他仍然沒有動手打我。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坐在我們總是一起看f1的沙發上,佝僂著身子,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菸。我從門後偷看他。他連頭都沒抬起來過,眉頭都沒鬆開過,有那么幾秒鐘我以為這個男人的淚就要落下來了,但他終究沒有哭。我又一次覺得他像個孩子,無助而委屈的孩子。我忽然發現他根本不是在氣我,他是在氣他自己。其實我並不想真的讓他難過的。但他似乎真的覺得,沒能讓他最優秀的女兒出國留學全是他的過錯。我這樣想著,心裡一陣陣的疼。

母親責怪我,她不厭其煩地向我講述父親的人生。他貧窮的家境,他苦難的遭遇,他奮鬥的故事,他開朗的性格,他的典型中國知識分子的驕傲和骨氣。我聽,我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後悔,就如同我不知道自己怒氣衝天地發泄到底是在侮辱他,還是在侮辱我自己。我已經知道他沒有汽車那樣的速度了,知道他不能帶給我名車的榮耀,但他至少還該像車一樣的堅強剛毅,能包容也應該包容我的任性和不懂事。

柴油車,吵死了

幾年來父親的工作也多有調動。幾年的變遷里我家的境況似乎從普通更下一層樓。父親的朋友們清一色地買了車,我們家卻一直沒有。我簡直就要忘記了父親曾經對車的喜愛,因為他已極少提起。我出落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車迷,一期不落地買汽車雜誌,打聽車展的訊息……當我如數家珍地講著各種名車的性能,父親已不再多說話。我便總覺得生活少了些趣味,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回頭。

我已經慢慢習慣了學校的生活,慢慢明白自己的路靠自己去走,慢慢知道對於父親的虧欠。然而我始終沒有向他道歉。伴隨著成長的是自尊,我想我放不下我的驕傲,又或者我仍舊放不開他所給予我的“普通”,我不願再傷害他,卻也不願去彌補什麼。我們就這樣,說很少的話,相處很少的時間,維持很微妙的關係。

直到那一天。

學校要作為考場外借,課桌必須清空,生活習慣不好的我面對幾大袋書本只好接受父親來接我的建議,心不甘情不願。我想父親也許也知道是為什麼——因為他要開公司的貨車來接我。那是一輛柴油車,車身上噴滿誇張的廣告,大大地貼著“某某經貿公司,電話號碼……”。想到這輛柴油車就要停在校門外,停在同學父親那輛車牌號“10000”的“寶馬”旁邊,彰顯著令我無奈的差距,我不禁覺得汗顏。如此想著,整理課桌的手也放慢了速度,“讓他等吧”,我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懲罰我的父親。等到確定再也沒有一本書可以幫我拖時間,我抓起袋子,飛奔下樓,以求不被任何同學看見我鑽進那輛柴油車。

當我跑到“某某經貿公司”旁時,父親卻不在車裡。他站在一輛“豐田”的視窗。駕駛座上的男人抱怨著:“好了沒啦,好了沒啦?這么大輛車停在這裡,別人還要不要開車喔!”

父親遲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再等一會就好了。要不,我先讓你過去?”

“柴油車,聲音那么大,吵也吵死了,聽著心煩!”

我站在那裡,知道父親的車子沒有擋路,知道男人是無理取鬧,我覺得怒火在我心裡燒,但我卻來不及走一步路。

——因為我看見,我驕傲的父親,遲緩地從衣袋裡摸出一根煙來,遞給了“豐田”里的男人。他臉上有笑容。他說:“真的對不起,我女兒馬上就來了,麻煩你了,再等一會兒。”

我不敢相信這是我的父親。他本是什麼樣的人。我的耳邊迴響著母親的聲音,她一直說著,說著他是怎樣地拒絕趨炎附勢,怎樣地自尊自傲。我知道我的眼淚一直在落下來,我只能匆匆地擦乾淨,匆匆地退回遠遠的地方,像什麼也不知道一樣,急急地喊聲“爸!”

他向我走來,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他也沒問我為什麼那么晚。我們上車,我坐在他的背後,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覺得他老了。我一直想著剛才的事,我不知道是他為了我如此,還是他這不懂事的女兒早磨平了他的稜角。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麼資格嫌棄他的車。我想著,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曾開著這印著誇張廣告的柴油車受過多少委屈,經歷過多少不甘,然後他賺來他微薄的工資,買菜、做飯,付他女兒從中心國小到民辦國中到重點高中昂貴的學費,最後被他的女兒責怪。我想著,如果全世界都嫌棄他,我也不可以。

我現在發現,我才是輛車,狠狠碾過我父親的愛和尊嚴。再重的車輪也不過如此。

“爸。”

他轉過頭來,後視鏡里我看到他。我年幼時的國王。我少年時飛馳的“寶馬”。我成長途中最大的包容。

“謝謝。對不起。”

他有些驚訝,有些猶豫,然後他笑了:

“小傻瓜。”

我坐在父親的柴油車裡,外面的風很大,身邊放著幾大袋的書,前面坐著我的父親。柴油車的聲音很大。我聽到車輪碾過樹葉的聲音。我忽然覺得,過去的一切都變得明朗美好,幸福發出碎葉一樣的聲音。我聽到車輪碾過年華,碾過我的18歲,碾過父親的白髮,碾過我與父親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