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學。父親的腰仿佛也直了,在村前彎彎的土路上,在人頭攢動的集市上,經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開學前一天,父親堅持要把我送到學校。
第二天下午兩點就到了我求學的城市。下了火車,父親長吁一口氣,如犁過田頭的老牛。離報到的時間還有一下午。父親邊說,不急,時間多著哩,邊把目光投向車站周圍的飯店。父親問,餓嗎?我點點頭。我聽到父親的肚子裡,也一陣陣地敲著鼓。
父親選中一家叫“薄利小吃部”的飯店,痛下決心似的說,就這家了。
小飯館擺設十分簡單,只有不多的幾張桌子和幾條長椅,稀稀落落坐著幾個食客。
父親要了一盤紅燒肉和一盤油炸花生米。父親夾一塊肉給我,神采飛揚地說,補補身子,這是好東西哩。
老闆是個粗壯的漢子,他手裡拿著半斤老燒,走過來遞到父親面前:“大哥,不喝兩盅?”父親先是受寵若驚,而後幡然醒悟似的問:多少錢一瓶?那漢子回,“兩塊五。”父親對老闆的安排似乎十分滿意,斟上酒,美美地吱溜一小口,顯得十分幸福和滿足。
一小瓶酒很快見了底,父親夾花生米的筷子也開始搖搖晃晃。父親語速放慢,結結巴巴地說,吃肉吃肉,不吃完可惜了。就在父親說話的時候,一粒花生米從他的筷頭上脫落了,花生米先掉在桌子上,後從桌子的東頭彈跳到西頭,最後從西頭落在我腳邊。
父親紅紅的眼睛盯住那粒花生米,這粒飽滿的花生米,從種進地里到收穫,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
父親彎下腰撿起來,扔到嘴裡嚼起來。這一切都被我、粗壯的老闆和幾個素不相識的食客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
那以後,我腦海里儘是閃動著一粒花生米彈跳的影子,還有父親那串卑微的動作和神情。我無法接受父親的那些舉動,以致四年大學時光,他沒能跨進我們學校一步。
去年,我下崗了,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送兒子入學時,在火車站旁邊的小飯館,發生了當年相似的一幕。
我要了一盤紅燒肉和一盤花生米,還有半瓶本地老燒。
一粒花生米以同樣的方式落在兒子的腳邊。
等兒子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彎下腰,撿起它,扔進嘴裡。之後,我順手抓起桌子上一團粗糙的餐巾紙,試圖堵住眼眶裡溢出的辛辣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