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雪絨花

新生報到的第一天,我抱著自己新發的書往教室走,在拐彎的地方,突然撞到一個人。

正是秋天,他穿一件藍色球衣,抱著一個籃球,高高帥帥地站在我面前。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們同時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就笑了。再然後,我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記得拐角處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分外地妖嬈,我匆忙把掉在地上的書撿了起來,然後一路跑向了教室。

他就是我撞到的那個男孩。我看到他的同時他也看到了我。我注意到,他把額前的散發往上撩了撩,那個動作非常迷人,再之後,他坐在了我的後排。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之前和男生吵架動手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孩子,是從他開始,我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了。手不知往哪裡放了,心跳得那么快,手心有微潮的汗,重要的是,臉紅了,同桌叫zs,她說,你怎么了?我熱,我說。

那時男女生根本不說話,我們班只有一個女生和男生說話,她是我們的班長。但我的心思可沒在她身上,從第一天撞到他開始,我就知道,我可能壞了。

所謂壞了,就是忽然之間覺得自己那么難看,褲子也肥得不像話了,腿腳也放得不是地方了,頭髮這樣短,雜誌里說男生都喜歡長頭髮的女生,眼睛是不是太小所有的一切全錯了,而他進教室的剎那,我更是面紅耳赤。如果沒有記錯,他進教室,13步到他的位子。而且,他喜歡用海飛絲,有淡淡的薄荷香。他哪天理了頭髮,哪天換了衣服,我一清二楚。從此,那個大大咧咧的人開始多愁善感,開始看李清照的詞,她說,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怎么這么對啊!

學校里組織文學社,我第一個報了名。非常踴躍地投稿,比朦朧詩還朦朧,其實寫的全是他,無論是寫秋還是寫夏,總之,全是他。

他的聲音那樣充滿磁性,他的頭髮那樣黑,甚至他走路都與眾不同。我常常跑到三樓去,那裡可以望到後面的操場,他在那裡打籃球或排球,不過我更喜歡看他踢足球,跑起來時非常動人,頭髮一飄一飄的。那件藏藍色的球衣非常好看,好看得要命。我總是咬著自己嘴唇,偷偷想他在家的樣子,也這么好看嗎?

那時我們都是走讀生,因為家在城裡,所以學校不讓住宿。晚上下了自習之後,一起騎車回家,我總是習慣跟在他的後邊。春天的時候,他會把那件藍色的球衣圍在腰間,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往前騎。有了他,我覺得整個路程顯得那樣短,和我走的還有另一個女生,她總是說我說話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其實,我的心思不在和她說話上。

不僅寫詩,我還開始寫日記了。

在日記中,他的名字叫jq,是他名字漢語拼音的縮寫。這是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才知道的秘密,這種隱秘的快樂叫我喜悅,叫我不安,也叫我慌張。

我開始偷偷學著打扮,比如偷穿母親的高跟鞋,比如擦上淡淡的口紅,其實全是為了取悅他。可他好像並不在意。在上體育課時我出了醜,高跟鞋讓我摔倒了,非常尷尬,我低下頭,委屈地哭了,因為耳邊有男生的笑,好像還有他。真是委屈死了。

可還是喜歡,甚至有點盲目了。

有一天我早自習去得早,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我走向自己座位時他抬起了頭。我的臉“騰”就紅了,他就在我的後桌,我的後背上好像都是眼睛了。那時覺得時光不要走了才好,然後就地老天荒了,然後就海枯石爛了。那時我迷戀上看三毛和瓊瑤的書,一邊看一邊哭,以為自己就是其中的女主角了,而男主角,我當然安排到他身上了。

文理科要分班了。我絕望地想,看來,我們要分開了。

那幾天分外地惆悵和憂傷,高大的合歡樹開了一樹的花,我把它們夾在日記本中,日記本中有他的名字,分外地芬芳著。我想著想著,突然就掩面哭了起來。

讓我想不到的是,我和他居然分在了一個班,同時去的還有五個人,當老師念完分班結果後,我摸著自己的心臟,怕它跳出來。下課後,我去操場上跑了十圈,那樣的喜悅,比中了大獎還要高興。

我們仍然在一個班,仍然不說話,可我的心裡還是那樣惦記著,顫動著。日記越寫越厚了,心思越來越長了,但是,我卻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在別人眼中,我不再是那個瘋瘋癲癲的丫頭了,文靜了,溫柔了,知道要衣服穿了,學習不如以前了,偷偷開始寫小說了

他在我的日記中,仍然是jq。

兩年之後我們要畢業了,他去了一所技校,我去了石家莊讀大學。再見的時候有些男女開始說話了,但我們還是沒有說,始終隔著很遠的距離,甚至畢業留言我都沒有找他寫。因為,沒有那個膽量,也許是太喜歡了吧,所以,覺得太遙遠了。

大學第一年開始寫信寄明信片,我給他寫過一封信,無非是大學裡的吃喝拉撒,實在與愛情沒有任何聯繫。薄薄的一張紙,寫了撕,撕了寫,最後不了了之,還是膽小,還是不敢說。

明信片倒是寄了一張,選擇了一張帆船圖案的。藍色的大海上漂浮著一隻帆船,非常美。只寫了他的地址和四個字:新年快樂。寫他的名字時,我的手在發顫,心也在發抖,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寫他的名字。

寄出去了。寄出去能說明什麼呢?他收到的這種明信片大概太多了吧,寄出去的是一張“大海”,很快也石沉大海了。

然後我開始了真正的初戀。

戀愛應該有的內容我都有了,寫情書、約會、看電影、賭氣、流眼淚和我在一起的男孩很寵愛我,我們像所有情侶一樣談著戀愛。不過有時我心裡會湧起淡淡的惆悵。說不清那惆悵是為什麼,那薄青瓷一樣的暗戀,已經在歲月中變冷,如同冬天來了,衣裳薄了,我要把過去藏在心裡才好。

有同學提起他的名字時,心還是會咚咚地跳,好像失了魂。後來聽說他結婚的訊息,臉上寡淡了一天,好像是徹底絕望了。沒理由地想發脾氣,記得那是個冬天,很冷。

那幾個日記本,一直鎖在抽屜里,自己安慰自己說,誰年輕時沒做過夢呢?

自始至終,他只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記得有一次去“國美”買攝像機,忽然對面就走來了他,我們愣了一下,突兀地,我的臉又紅了,紅透了。

過了些日子,老班長張羅同學聚會,天南海北的同學全回來了,他和我都去了。說實話,如果他不去,我可能就真的不去了。

我們之間還是沒怎么說話。

直到都喝多了。有男生提議玩個遊戲吧,真心話大冒險,說當年誰暗戀誰一定要說出來,大家認為對就喝酒,不對就自罰,我心裡忽然緊張得不行,渾身發抖。

有人說出來,大家就哄堂大笑,因為好像全是為了取笑編的。所有男生全說迷戀我們班長,怎么可能啊。於是班長就一直喝,說對說錯她都喝,誰不願意被暗戀啊。

到他了,他看了看我,然後說,我暗戀過她。

所有人都靜了一下,我當時就傻了。之後,有男生說,他說得對,我早覺得這小子不對勁,肯定動過人家心思。看,臉還紅了,來,我們喝吧。

亂鬨鬨的,不知怎么就把話題岔了過去。而我卻微笑著看著他,問,真的嗎?他笑了笑

我忽然就笑了,心底里,千樹萬樹的梨花開了。我總以為自己是多么的不知羞,這樣的暗戀人家,原來,那么多人都曾經暗戀啊。

其實真的應該感謝暗戀,是從暗戀開始,有了一顆蠢蠢欲動的心,有了做女孩子真好的念頭,而且常常會照鏡子,會自言自語,現在想起來,是那樣的美又那樣的純。

外面開始下雪了,我們走到窗前,我伸出手去,感覺一陣陣的涼爽和清新,他側過臉問我,你也曾經暗戀過嗎?

回過頭去,我輕輕笑著說,那年,我也曾經暗戀過。

他沒有問是誰。

我也沒有答。

我們一塊伸出手去,去接那純潔的、透明的雪絨花。那場最美麗的暗戀,就是這一片片飛舞的雪絨花吧,那么輕靈,那么美麗,卻又那么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