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杏

父親要出山做麥客去了。

我家在渭北的大山深處,這裡麥子熟得晚,父親總趁這時去渭河邊上的大平原替人割麥子。每次回來,他都要喜形於色打開挎包,伸手抓出黃亮黃亮的叫人一見就直流口水的杏子分給我們。喀嚓喀嚓地嚼著杏子的時刻是多么舒心美妙呀!至今還覺得那是我兒時一段少有的幸福時光。

自打父親離家後,妹妹每隔兩天就仰起小臉問媽媽:“爸爸啥時回家呀?我想吃杏哩。”“去看看地里,啥時麥子黃了,你爸爸就回來嘍!”我和妹妹便飛跑到山頂的地里去看麥子。那一片片的麥地跟周圍茂密的灌木叢一個顏色,妹妹撫摸著翠綠的麥穗自言自語道:“噢,還早哩,麥子還綠油油的嘛!”

下過一場透雨,披掛在坡窪里的麥地塊兒漸漸泛出了淡淡的亮色,好像打上了一抹光暈。我跟妹妹又跑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等父親。

又過了幾天,麥子大片大片黃了。村里出去做麥客的人相繼回了家,山頂上向陽處的麥子已經開始收割了。空中瀰漫著乾燥微香的麥稈氣息。我跟妹妹一趟又一趟地往村口跑,可是一點父親的訊息都沒有。

蠶老一時,麥熟一晌,我家的麥子能搭鐮了。母親心焦似火,第二天一早便帶領我們兄妹三個上了地。母子四人在灼熱的麥地里整整折騰了三天,才勉強割了三畝來地的麥子。

第四天天快黑時,跟在身後拾麥穗的妹妹突然舉起小手喊道:“快看呀,爸爸回來啦,有杏子吃啦!”我趕快抬起頭看,發現身後未割的地方麥子一陣潮水般涌動,有人在麥浪里伏腰揮鐮,隨著“嚓嚓嚓”的響聲麥子紛紛倒地。在他身後排著一列士兵般的麥捆子,一件件扎得結結實實、整整齊齊的。“喔!是父親,父親回來啦!”父親對我們苦澀地笑一笑,淡淡地說:“路上耽擱了,回來晚了……”

我驟然覺得父親陌生了許多:蓬亂的長髮上蒙著厚厚一層塵土,顴骨山崖般凸出來,臉頰水坑一樣陷進去,暗淡無光的眼珠一下子掉進了又深又大的井口似的眼眶中。妹妹興奮地一把抓住挎包翻了個底朝天,見什麼也沒有,“哇”的一聲哭了。父親擦把汗,手笨拙地伸進癟癟的褲兜,費力地摸索出一個皺巴巴的塑膠袋。他提起袋子一角小心翼翼地往手心裡倒,骨碌一下滾出一個黃澄澄的大杏子。那杏子在父親汗濕的掌心裡沐浴著落日的霞光,透射出一股奇妙迷人的風采。父親用手掌托著這顆孤獨的杏子,仿佛托著一座巍峨的大山,手微微有些抖動,好大一會才囁囁嚅嚅地說:“活難尋……沒掙下錢……生了病……買了一顆……好賴嘗一點……”說著父親把杏子給了妹妹。

妹妹拿婆娑的淚眼看看手裡的杏子,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走到母親跟前舉著杏子說:“媽,你吃吧。”母親把杏子湊到唇邊輕輕沾了沾說:“娃兒真乖,媽吃好了。”母親把杏塞給我,我緊緊地攥住這顆溫熱的杏子,望著父親那張瘦削蒼涼又略顯慚愧的臉,說:“爸,還是你吃吧,我吃杏仁。”父親接過杏子在牙上碰了碰:“多好的杏,真甜哩。”父親說著把杏子隨手給了哥哥。哥哥小心地用門牙微微咬破一點皮,舔舔舌尖,咂巴咂巴嘴,又塞給了妹妹。

原來,那年渭河沿岸有了不少收割機,父親跑了好多地方都沒找下活。正要回家,在麥地邊遇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慟哭不止,老人孤單無助,麥子也沒人收。父親二話沒說,一口氣幫老婆婆收割、拉運、碾打完畢,沒收一分錢。返回的路上淋了雨,發燒了。父親用僅剩的一分錢買了這顆杏子揣在兜里,趕了兩天兩夜的路,才回到二百多里外的家。

那顆唯一的杏子在妹妹手心裡寶貝似地攥著,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吃完。我把杏核細心地晾乾,悄悄藏在瓦罐里。第二年春天,我家門前的院子裡長出了一棵小小的杏樹苗,這棵杏樹就是父親帶回的那枚珍貴的杏子變成的。至今,那棵杏樹還長在我家的院子邊上,長在我的記憶里,長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