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布穀鳥啼叫的春天老去

那個野小子似的姑娘不知要快樂到什麼時候。跳格子,捏泥人,滾鐵環,扎風車,還有在兩軍對壘中,猶如將軍般發號施令,然後帶頭衝鋒陷陣,直殺得昏天黑地、敵軍人仰馬翻,死傷遍野方鳴金收兵,得勝回營。

那時都不能吃飽穿暖,但那時有快樂。如果人生能如此繼續,那也將是何等明媚。

在我八歲的時候,得了百日咳。同時得病的還有弟弟。他小我四歲。直到現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他的面容。他長得很漂亮,大眼,總是那么閃爍著,無比聰穎和乖巧。見過他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也是天資最出眾的一個孩子。那是一個春天,陝北的春天沒有漫山遍野的鮮花,但有布穀鳥一聲聲清脆的叫聲,就知道春天來了。我們躺在土炕上,聽著外面孩子們的嘻鬧聲,想出去看看,卻怎么也爬不起來。一活動就會不停地咳嗽,有時口鼻還會流出血來。村裡的赤腳醫生來給我們打針,我們都默默地伸出胳膊或者露出屁股,讓醫生打針。我們都不哭鬧。我們都知道自己病了,想早點好起來。

那樣的日子過了好久,我和弟弟都瘦得皮包骨頭。赤腳醫生的治療總是不見效果,但是卻從來沒有去醫院。直到長大後我才明白,因為那時家裡實在太窮了,沒有去鄉里衛生所的錢。

弟弟太痛了,閉上了眼睛再沒有醒來。媽媽瘋了。

窗外的布穀鳥還是不知疲倦地啼叫著,告訴人們,該布穀了,該種莊稼了。我們全家卻忘了這個季節。媽媽瘋了。赤著腳全村跑著尋找弟弟。我到處找她,拉著她回家。她有時會失神地望著我,似乎不認識我。有時嚎啕大哭,有時就定定地望著牆。有時她會拿著柳條和皮帶抽我,嘴裡恨恨地罵著,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

我不再會哭泣了。我學會尋找媽媽,照顧媽媽,給她梳頭髮,給她穿鞋,從院子裡揀來柴火放在灶里點著再往鍋里加上水給她煮掛麵吃。

我忘記了我的病是什麼時候好的。我不再咳嗽了。我能自如行走和活動了。但我再也沒有去和小夥伴們玩耍,再也沒有出去欺負女孩子,再也沒有指點江山,不可一世地自立為王……

兩個姐姐都上學住校了。除了媽媽哭罵,家裡就是一片寂靜。那時,我與文字初識。我看古典四大名著,還看小人書,還讀唐詩宋詞。我在媽媽的淚水和瘋狂地永不知疲倦地日夜狂跑中,用幼稚的心咀嚼著一顆顆文字。我聽著聲聲啼血的布穀鳥的鳴叫,讀著西風古道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心倐地一下老了幾十歲。

那一年,我八歲,已經老去,疏離了世事,與文字為伍。

記得高中時,我在一篇作文中寫過這個布穀鳥啼叫的春天。當時老師讓幾位女生來朗讀,都沒有人很順利地讀下來。於是就讓大家傳閱。那是我第一次將心底的傷疤在光天化日下裸露。

我想我的孤僻內向也可能就是從那個春天開始的,它們成了我頑固的不可改變的性格。我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看書,或者任憑大腦天馬行空地遊走。很多企圖接近我的人都被我用各種方式傷害著。因為我太熱愛孤獨了。我總是不喜歡有人以愛的名義來喧囂,來打擾我的孤獨。

後來工作,我不喜歡集體辦公室。好在我都會有一間獨立的小辦公室。我不喜歡和人搞好關係,不喜歡殷勤地面對同事和領導,甚至不喜歡微笑。我只喜歡讀書,不喜歡讀心。因為沒有高學歷,沒有背景,工作中也沒有出色的業績,還不會為自己拉攏人脈,不會給自己尋找後台,所以經常失業。

有時我都在想,假如那個布穀鳥啼叫的春天,我和弟弟都平安地存活了下來,我肯定會有個幸福的家。抑或,那個被上帝帶走的孩子是我,父母在難過許久後,也不會如現在這般痛苦。

總之,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在那個布穀鳥啼叫的春天,我和快樂作別,愛上了憂傷,任憑一顆心嘩啦啦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