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柳永

柳永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並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過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來這根柳絲卻緊緊地繫著我,倒不是為了他的名句“楊柳岸,曉風殘月”,也不為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只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經歷和那歪打正著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沒有為我們留下太多的生平記載,以至於現在也不知道他確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閩北去,我曾想打聽一下他的家世,找一點可憑弔的實物,但一川綠風,山水寂寂,沒有一點音訊。我們現在只知道他大約在30歲時便告別家鄉,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時代的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總是把從政作為人生的第一目標。其實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誰不想讓有限的生命發揮最大的光熱?

有職才能有權,才能施展抱負,改造世界,名垂後世。那時沒有像現在這樣成就多元化,可以當企業家,當作家,當歌星、球星,當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條路——去當官。所以就出現了各種各樣在從政大路上跋涉著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淵明那樣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蘇軾、白居易那樣政心不順而求文心;像王維那樣躲在終南山里而窺京城;像諸葛亮那樣雖說不求聞達,布衣躬耕,卻又暗暗積聚內力,一遇明主就出來建功立業。柳永是另一類的人物,他先以極大的熱情投身政治,碰了釘子後沒有像大多數文人那樣轉向山水,而是轉向市井深處,扎到市民堆里,在這裡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國封建知識分子中一個僅有的類型,一個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約在公元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時到京城趕考。以自己的才華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題名,而且幻想著有一番大作為。誰知第一次考試就沒有考上,他不在乎,輕輕一笑,填詞道:“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等了5年,第二次開科又沒有考上,這回他忍不住要發牢騷了,便寫了那首著名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他說我考不上官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樣被社會承認,我就是一個沒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虛名有什麼用,還不如把它換來吃酒唱歌。這本是一個在背處發的小牢騷,但是他也沒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詞來發牢騷呢,他這時或許還不知道自己歌詞的分量。它那美麗的詞句和優美的音律已經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蓋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間的歌舞晚會,“凡有井水處都唱柳詞”。這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大書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幫”,被逼寫檢查。但是他寫出去的檢查大字報,總是漿糊未乾就被人偷去,這檢查總是交代不了。柳永這首牢騷歌不脛而走傳到了宮裡,宋仁宗一聽大為惱火,並記在心裡。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參加了下一次考試,這次好不容易被通過了,但臨到皇帝圈點放榜時,宋仁宗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給勾掉了。這次打擊實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寫他的歌詞,並且不無解嘲地說:“我是奉旨填詞。”

他終日出入歌館妓樓,交了許多歌妓朋友,許多歌妓因他的詞而走紅。她們真誠地愛護他,給他吃,給他住,還給他發稿費。你想他一介窮書生流落京城有什麼生活來源?只有賣詞為生。這種生活的壓力,生活的體味,還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從事民間創作。他是第一個到民間去的詞作家。這種紮根坊間的創作生活一直持續了17年,直到他終於在47歲那年才算通過考試,得了一個小官。歌館妓樓是什麼地方啊,是提供享樂,製造消沉,拉你墮落,教你揮霍,引人輕浮,教人浪蕩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這裡也要消魂爍骨,化作一團爛泥。但是柳永沒有被化掉。他的才華在這裡派上了用場。成語言:脫穎而出。錐子裝在衣袋裡總要露出尖來。宋仁宗嫌柳永這把錐子不好,“啪”的一聲從皇宮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層,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閃亮的錐尖,這真應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著閃光的才華。有才還得有志,多少人進了紅粉堆里也就把才漚了糞。也許我們可以責備柳永沒有大志,同為詞人不像辛棄疾那樣:“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不像陸游那樣:“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時勢不同,柳永所處的時代正當北宋開國不久,國家統一,天下太平,經濟文化正復甦繁榮。京城汴京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興市民階層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藝相應發展,恩格斯論歐洲文藝復興時說,這是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市民文化呼喚著自己的文化巨人。這時柳永出現了,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業的市民文學作家。市井這塊沃土堆擁著他,托舉著他,他像田禾見了水肥一樣拚命地瘋長,淋漓酣暢地發揮著自己的才華。

柳永於詞的貢獻,可以說如牛頓、愛因斯坦於物理學的貢獻一樣,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過去只有幾十字的短令發展到百多字的長調。在內容上把詞從官詞解放出來,大膽引進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語言,從而開創了市民所歌唱著的自己的詞。在藝術上他發展了鋪敘手法,基本上不用比興,硬是靠敘述的白描的功夫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音波探測,就像電子顯微鏡掃描,你得佩服他的筆怎么能伸入到這么細微絕妙的層次。他常常只用幾個字,就是我們調動全套攝影器材也很難達到這個情景。比如這首已傳唱9XX年不衰的名作《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乾處,正恁凝愁。_一讀到這些句子,我就聯想到第一次置身於九寨溝山水中的感覺,那時照相根本不用選景,隨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絕妙的山水圖。現在你對著這詞,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無盡,美不勝收。這種功夫,古今詞壇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