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黑夜又襲。然而，遠處的年味正蒸騰四散，沖淡了濃重的黑夜。
新年的鐘聲總是伴隨著“拿好了，等著買糖吃。”這句話以及一個不薄不厚的紅包。紅包的燙金封條在光下閃著光，一縷一縷的從花白的發間透出，悄悄划過新的一年。
今年的紅包似乎不一樣。
沒有燙金的封條，沒有燈下閃爍的光，也沒有花白髮間透亮。留在手裡的，是一個印著小豬圖案和“發財”二字的紅包，並且，這個紅包不能用來買糖。
紅包裡面除了一張紙，再沒有別的了。紙的一面寫著“二零一九“”，另一面是“不猶豫，不徘徊，不氣餒”幾個字。字很大氣且不張揚，顏色也簡單然不單調，似有蓬勃的生氣四散，化作一群鵬鳥，飄飄搖搖，去往不知歸處的遠方。
夜很靜，聽不到太多喧鬧聲，好像有狗吠，但不久就只剩表殼裡的聲音了。雖然，耳朵里沒有聲響，但是，心中卻正似有什麼東西在流淌。
這個紅包，是一位陌生人送的，她似乎是個高校生，年紀不大的女生，留著一頭短髮，鼻樑上架著銀框眼鏡。雙手遞紅包來的時候絲毫不見與陌生人相處的尷尬，嘴角的弧度雖小，但令人倍感親切。
當時的我正在車后座整理手提包，忽聽得外面一陣喧譁，我從車窗里向外看，大概六七個人圍在車旁不知議論著什麼，偶爾還傳來陣陣笑聲，我以為是一群小混混正聊得一陣火熱，便也不曾理睬，只是隱約中聽到幾句“……沒有關……你去……提醒……”。過了一會，竟有一個身影向車前走來。我只聽到後面一群人中有人喊道：“喂，你真去啊。”我急忙拉開車門，見一個短髮女生走了過來，她手上似乎還拿著什麼。見我站在車前，她似是微微一愣，但並未停下腳步。“姐姐，送您個紅包，新年快樂。”眼前是一雙發紅的手和一個多年未見的紅包。我連忙雙手接過，連道幾聲謝謝，再一抬頭她就笑著跑開了。我就保持著雙手接紅包的姿勢看著她和同學走遠了。正準備拉開車門，忽然發現，車窗開著道不小的縫，駕駛座上，錢包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眼前的紅包既熟悉又陌生，眼睛盯著它，心中默默算著已經多久沒有見過了。小時候的紅包不過就是幾毛錢，然後紅紙一包就完事，今天的紅包顯然更精緻，雖然，它不是手工做的了，並且，紅包里沒有一分錢。我猜想這會是我這輩子收到的唯一一個沒有錢的紅包。
紅包裡面除了一張紙，也就沒什麼了。紙是對摺的，輕輕展開，就可看到眼前那幾個字。雖簡單，但透露出最簡單卻最誠懇的心意。屋頂上的光略晃眼，一陣恍惚中，心，卻豁然開朗。有時候，繁瑣的東西可以是精緻的，也可以是隨意的，因而物雖雜卻少真情；有時候，簡單的東西可以是隨意的，也可以是真心的，因而物雖簡卻暖人心，一如數年未見的紅紙包和今日偶遇的紅包紙。
桌上的手機屏忽然亮了，來電顯示是“父親”，我猶豫了猶豫，選擇了接聽，“喂，孩子，回來吧，過年了。”耳邊是父親低聲的絮語和沉重的嘆息，眼睛忽得酸澀起來，就像洗髮水揉進眼裡，忍不住擠出幾滴淚花。沉默，長長的沉默。“我看看時間，儘量。”電話，掛掉了。
我到底多久沒回家了，我搖著頭，似是在苦笑“數不清呀”。多少個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是燈下的藍光里度過，一杯濃茶，一桌檔案。當年那個與父母鬧了個天翻地覆遠走他鄉的少年，成為了現在這個嘴角下垂，眼角皺紋的人。當年的滿腔熱血都冷卻在長長的歲月里，除了滿地的血痂就只有滿身的傷疤。
一陣寒風襲來，刺得我一陣顫慄，回頭一看，原來窗子沒關。正準備起身關窗，桌上那張二零一九翻了個，我急忙伸出手，還好，夾住了。正對著我的恰好是“不猶豫，不徘徊，不氣餒”那一面。
這一夜，我做了四件事。第一件，打電話，辭掉這份索然無味的工作。第二件，撥通那個多年不碰的號碼，“爸，明天回家。”。第三件，我將這個偶遇的紅包放到了房間唯一一張桌子的抽屜里，平平整整。然後，關燈，睡覺。
那一夜，我好像做了個夢，夢裡有花白髮間的光，還有抽屜里平平整整的那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