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於混沌中醒來,一夜的虛虛實實仿佛都存於我的夢境中。拉開車窗簾,一株株傲然挺立的白楊樹飛掠而過——夏日乾旱的原野里最醒目的風景,只有白楊。僅曾由課文想像的樹,親眼所見卻帶著一種別樣的蒼涼。
這是我的北方。
距帝都越來越近,心情卻莫名忐忑。北京,是否同上海一樣,是一座繁華的、物質的、市井的、殘酷的欲望都市?抑或千年的歷史積澱,畢竟會讓帝都多一些包容的氣度?
火車撞擊鐵軌的,是迫近的節奏。
北京捷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儘管來之前已做好擠捷運的心理準備,然而北京捷運的擁擠程度即使是在非尖峰時段也不容小覷。5號線換乘亦莊線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一擁而上的人群還是迅速占領了所有的座位——帝都居民想必都對搶座極有心得吧,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異鄉人又如何體會呢?
欲知眾生百態,一觀捷運盡曉,在這裡,我看到的是“冷漠”。車廂在漆黑的地下高速運行,許多人塞著耳機在手機上看小說、看電影、打遊戲,周圍一片寂靜,偶爾有人接起電話,語氣也生疏禮貌。說來也奇怪,正是這樣的場景讓我第一次感受到北京的“大”——在不過半小時便能步行橫穿市區的小島上,幾步路便能遇見熟悉的面孔,而這裡,即便是定居多年者,獨自在捷運上被人群包圍時,是否也會感到寂寞?這樣廣闊的城市,恍若迷宮。
的確是迷宮。僅僅是在捷運站,我們也對錯綜複雜的路線圖舉棋不定,然而還未主動詢問,便有阿姨熱情的上前指點;當我因腳上起泡在車廂里站的一臉痛苦時,也有年紀稍大的青年為我起身讓座。這讓我有些迷惘了:這些在帝都疲於奔命的人們,原來也會對陌生人露出暖心的笑容啊。
於是,當我在捷運站的過道里駐足,凝視著在人流里靜靜彈吉他的流浪歌手時,不禁自語:在這裡為了生存打拚的人,內心到底是冰冷,還是炙熱呢?
北京巷弄:活著的歷史
比起圓明園這樣滿目瘡痍、觀之沉重的歷史遺蹟,我還是更願意在老北京的胡同里停下腳步——不是對民族創傷的麻木與逃避,只是胡同的魅力是與眾不同的:這裡的歷史,是活色生香的,是在生命的喧譁里淡然永存的,是正在被續寫的故事。
四天匆忙游北京,去的地方不算少,而南鑼鼓巷正是個頗得我心的好去處。在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中間穿行,在琳琅滿目的店鋪里流連,心卻在喧鬧中擁有一份難得的安寧。這裡的石板路是用來漫步而不是疾行的,這裡的流年是用來研磨而不是囫圇的,坐在一家可愛的店裡,從書架上輕輕取下一本講禪的書,這或許就是一份“大隱隱於市”的情懷吧。
然而北京的巷弄並非沒有承載如圓明園般的恥辱。太陽初升之時,我自毛主席紀念堂門前漫長的隊伍里逃出,獨自一人到東交民巷散步。晨光乍泄,這裡依然靜謐,偶爾聽見樹的低語,便有一群鳥兒驚飛而起,翱翔迴旋。在那片舉世聞名的使館群邊,有位老者正牽著狗慢慢前行,小傢伙的目光恬靜溫柔。時光顯得如此平和而安逸,似乎沒有人記得,這裡曾見證了《辛丑條約》的恥辱,儘管巷口的介紹牆上,舊時的照片從未褪色,觸目驚心。
霎時,我幡然醒悟:北京的巷弄從未停滯不前,它們拒絕成為故紙堆里凝固的風景,承載歷史,卻非背負歷史,而是帶著歷史一路前行,走到百轉千回的盡頭,便是一片海闊天空。
北京之水:北地南影
旅行社的日程皆是遊覽人文景觀,我難免覺得枯燥,於是趁諸人登長城之日與認識的友人一同脫隊。早晨七點多到達西單,商場店鋪還未開門,我便提議先去北海公園——只為童年那首耳熟能詳的歌謠。
或許他人看來有些幼稚,我為了這樣單純的原因堅持要去體驗“讓我們盪起雙槳”的心情。泛舟北海之上,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時在金山公園划船的記憶里,這裡的湖水,與我印象中南方的水如出一轍,一樣的柔和清婉,一樣的微波瀲灩。前些年曾去往敦煌,如沙漠碧玉般的月牙泉,在我心中定格了對北方之水的印象:稀缺,珍貴而須要呵護。然而北海不同,在空濛雨色里,湖水暈開一圈圈的水紋,擴散到浩淼之中,白塔也在雨幕里漸成朦朧,這樣的北海,與西湖、太湖、玄武湖一樣,擁有與生俱來的遺世獨立,淡雅超然的氣質,任年華流去,生生不息。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海周邊,白髮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者,把兩隻空竹交替抖起,玩得花樣翻新,引得周圍遊客連聲叫好。長亭里熙熙攘攘,一群退休老人自發地聚集在這裡,高唱著《東方紅》的老調,男聲低醇,女聲清越,兩股聲線若即若離,抑揚頓挫。或許,這又是北方的水獨獨滋養的一份坦蕩,老北京人才真正懂得“常想一二”的意蘊,傷心與憂愁都被這北方的水蕩滌盡了,人生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北京之魂:矛盾與共存
西交民巷邊上,有一片戒備森嚴的高牆,幾步之內,便有數座哨崗,身著軍服的戰士寸步不移,目光如炬地盯著我們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遊客。
我也真不識趣,上前開口:“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中海。"他冷冷答。
我仍不死心:“那中南海在什麼地方?”
他面色更加難看,揮手示意我們馬上離開。
一公里之內,天安門廣場的地下通道里,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在熟睡。清晨四點,升旗儀式還要等上許久,遊客也還未聚集,他們縮在地道的角落裡,如同冬眠的龜。東方既白,不知他們今日的奔波又將去往繁華中的哪一片悲涼?
日理萬機的領導人和流離失所的乞討者,只有這一公里的距離。
從南鑼鼓巷步行到後海,途中在一家小店歇腳。店主是個不過而立的年輕人,十分健談,閒聊中偶然得知,他竟也是江浙人氏,為了女友來北京打拚。“現在和別人拼租房子,沒辦法呀,四環內的房價像我們也給不起啊!”他說著自己笑了起來,只是那暗藏的苦澀,卻是笑聲遮掩不住的。
在清華大學漫步,向騎車的學生打聽二校門的方向,他熱情地給我們指路,眉宇間的張揚自信令人艷羨。後來又在校園裡遇見他,只不過腳踏車的后座上多了個清秀的女生,二人輕聲交談,不時相視而笑,不經意間成了校園裡的一道風景。
一樣風華正茂的年紀,人生的軌跡卻正在漸行漸遠。
原住民,農民工,大學生,北漂族……一個城市的精魂便是由無數的人構建而成。我曾為魔都寫下這樣的語句:“上海是夢想的焚化爐。”雖說言之過於殘酷,但對於漂泊北上廣的多數人來說,這就是真實的命運。然而北京卻使我對人生有了全新的理解——實現終極理想並非衡量人生價值的唯一標準。並非所有人都能成為國企高管、政壇人士、知名學者,然而他們一樣可以在胡同口遛狗,在王府井購物,在後海酒吧里聽駐唱歌手唱一曲或高亢或柔婉的歌。在這個承載千年時光的城市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即使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也不會被成王敗寇的殘酷傷害得體無完膚。熱心腸的北京人不若尖酸刻薄的上海人,他們會無私地給予外地人力所能及的幫助;厚重的帝都也還保留著“慢生活”的可能性,安河橋下的水依然澄澈空明。或許正因為如此,北京才多了一絲人情味兒,讓我產生了“直把他鄉作故鄉”的錯覺。
“我在這裡歡笑,我在這裡哭泣,我在這裡祈禱,我在這裡迷惘……”千千萬萬的思緒在這裡碰撞,千千萬萬的人們在這裡共鳴。北京就是這樣神奇,它包容著無數的矛盾,卻使它們和諧的共存。海納百川,這座本沒有海的城市,卻真正擁有大海的靈魂。
北京之行於我而言,太多的景,太多的事,太多的人,太多的感悟。這座城市懷揣著無數的夢,我將我的夢留在這裡,是希冀著有一天能夠歸來拾起,哪怕終究還是湮滅在風塵深處,我也渴求那一刻的美麗——千年的永恆,原本也只是一瞬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