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酒香

父親愛酒的歷史由來已久,我常常記起,在他勞作空餘,時常拿起酒瓶“咕嘟”就是一口,立馬精神十足,再累的營生也不怕了。

母親告訴我,父親愛上酒其實是件很偶然的事情。許多年前,父親因成分問題從工廠遣送回村里。白天父親上山下河進行勞動改造,晚上收了工,別人都回家,他卻要被罩上柳條筐,站在大街上反思,等候人們對他的批鬥。一切結束時往往已是半夜,身心疲憊的父親拖著酸痛的雙腿回到家,什麼東西也吃不進去,身體也日見消瘦。有一天,萬般無奈的母親從商店打回來二斤瓜乾酒,沒想到父親對酒一見如故,從此與它結下了不解之緣。

多年以後回首往事,父親說是母親和酒幫他闖過了那道難關。

聽了父親的敘述,我心裡有些難過,我說,等我長大了孝敬您。父親就笑,你拿什麼孝敬我?我說,我掙錢給您買茅台酒喝。父親拍著我的頭哈哈大笑起來。

從那時起,我一直記得對父親的許諾。

工作後,我給父親買過許多酒,卻從來沒有買過茅台。畢竟一瓶茅台酒的價格不是小數目,我的收入不高,工資的增長遠遠比不上茅台漲價的速度。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用一筆意外小財為父親買了一瓶茅台酒。當我把茅台酒拿到父親眼前時,父親那渾濁的雙眼裡泛起了光澤。父親小心地拿著那瓶酒,細細地看著上面的文字,如同在欣賞一件藝術品。我說,打開嘗嘗吧。父親堅定地揮著手說,不,好酒要排上大用場。

後來我才知道,父親說的大用場就是要把那瓶酒送給二哥的領導。二哥單位裁員,面臨下崗,父親托人去給他活動。

雖然我能理解父親的苦心,但心裡卻不是滋味。父親拿著酒去送禮的那天,我正好在家。父親雙手捧著那瓶茅台酒,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像捧了件寶貝似的。父親的雙腿走起路來已經不那么穩健了,有些蹣跚,夕陽的餘輝照在父親的背影上,讓我不忍面對。看著父親消失在街口,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我想,當年遠行的朱自清看著父親的背影時,大概也就是這種感覺吧。

父親回來了,結果有些出人意料,二哥的領導把別的東西都收下了,卻把那瓶茅台退了回來。意思很明確:這酒是假的。

這酒怎么就是假的呢?怎么就是假的呢?父親撫摸著包裝盒,一遍一遍地念叨著。

我把酒拿過來細看,我以前沒接觸過茅台,所以我也不知道應該看哪裡。二哥的領導怎么就看出是假的呢?

父親一把拿了過去,別聽他瞎扯,還不知道他喝沒喝過茅台酒呢!父親邊說邊拆開了包裝。

當那乳白色酒瓶呈現在父親眼前時,我看到父親的手在抖。他不要正好,咱們自己喝!

這是父親第一次喝茅台,我也是第一次。一杯酒下肚,我無法分辨真假,只覺得這酒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好喝。可能真是假的,我說,別喝了。

胡扯,這么好的酒怎么會是假的?父親又細細品了一小口,咂吧咂吧嘴,回味良久,又抿上一口。好酒,不虧是茅台。父親酒興大發,把一瓶酒全喝了,喝得酩酊大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喝醉酒。

後來,父親時常提起,茅台酒,真好喝啊,我一個人喝了一瓶。我心中卻感到愧疚,總覺得欠了父親什麼。

有一年父親生日,我出差在外不能回家給父親祝壽,就又買了一瓶茅台酒托人帶回去。我回到家,卻發現那瓶茅台酒完好地擺放在家中最顯眼的地方。母親告訴我,父親患了嚴重的肺心症,醫生叮囑他一定不能再喝酒,父親就把酒戒了。他把那瓶茅台酒放在那裡,沒事就拿在手裡看兩眼。我後悔萬分,該早些把茅台買來。

我對父親說,這酒是真的茅台,我打開給您嘗一點兒吧。

別開,開了就浪費了。父親阻止我,我又不是沒喝過,上次喝了整一瓶呢。我無言以對,抱著酒瓶久久不願放下。

那年十月中,父親去世了。燒三七那天,我把那瓶茅台酒帶到了父親的墳前。打開蓋子,把酒向父親墳上倒去。當那濃郁醇香的味道從瓶中盪出來時,我失聲痛哭,聞味道就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茅台酒。

父親終於喝到了真正的茅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