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奴歸處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讀罷這闕《卜運算元》,縷縷酸楚縈繞心懷。恍惚迷離間,仿佛看到一枚女子,眉宇鎖愁,香腮淚滿,朱唇輕啟,轉軸撥弦,幽幽地傾訴著自己的不幸和遭遇。

這枚女子名叫嚴蕊,南宋人,原本姓周,字幼芳,天生麗質,才藝雙全。琴棋書畫,絲竹歌舞無不精通。然紅顏命舛,這闕詞,是她在獄中所做。

我們先來解讀這闕詞,“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並非風流成性,並非貪戀風塵,也許是難逃宿命的捉弄,誤落風塵之中。風塵女子,不知要遭受世人多少白眼,多少奚落,人人皆道“行雲飛絮共輕狂”,眾人眼中,風塵女子水性楊花,輕浮淫蕩,可她們生活中泛著的難以計數的辛酸又有幾人知曉?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花開花落自是有一定時令的,可這一切總是依賴司其命運的東君做主。此乃以花喻人,歌妓的命運沉浮,亦是操縱於官府之手。生與死,悲與喜,自己何嘗能握於手中?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風塵苦海,終究是要離開的,以色事人的生活豈能長久?只願早日脫離苦海,覓得歸處。如若無法如願,這種無法主宰喜怒哀樂的風塵生活,真的不知該怎樣繼續!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這是嚴蕊在含蓄婉曲地表白自己的意願。如果,能夠脫離苦海,自由自在地在開滿山花的田野,將爛漫的山花插滿雲鬢,聽清風吟唱,看遠山含笑,那么,請不必問她的歸宿。如此,便是今生最大的奢望和幸福了。

這闕詞,婉曲有致地訴說了自己的不幸和心愿。嚴蕊也終因其才情和善良,打動了新調任來的官員岳霖。最終,岳霖將嚴蕊無罪釋放,並判其從良。

那么,她緣何入獄呢?

其實,她是無辜的,她只是兩人男人鬥爭的犧牲品。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台州知府唐仲友,一個是著名理學家朱熹。

嚴蕊因其才情和美貌久負盛名,許多達官顯貴總是慕名而來,台州知府唐仲友便是其中之一。一次府中宴會,風流文采的唐仲友便派人去請嚴蕊前來助興。與其說請嚴蕊來助興,倒不如說他想一睹其風采和美貌。

酒宴上,嚴蕊的美貌自是驚艷了席間諸位,然而,她的才華更是令人折服稱讚。

當時正值春暖花開,園中蜂飛蝶舞,春風駘蕩,尤其滿樹桃花嬌艷盛放,煞是美麗。唐仲友便命其以桃花為題填一首詞。嚴蕊娥眉微顰,稍作沉思,便吟出一首《如夢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吟罷此詞,眾人無不拍手稱妙,讚不絕口。唐仲友更是如痴如醉,隨即賞給嚴蕊兩匹美麗的錦緞。

一枚女子,如此美貌,如此才情,惹得周圍男子思慕愛戀,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宋代法度,官府酒宴,可召歌妓歌舞奉酒,不許私侍寢席。年少風流的唐仲友,縱然對嚴蕊傾慕有加,礙於官箴拘束,不敢僭越。可日後每逢良辰佳節,或宴請賓客,他也總是請嚴蕊前來填詞歌舞。

轉瞬一年,浙東常平使朱熹巡行台州,因唐仲友的永康學派反對其程朱理學,所以兩人怨恨頗深。此次,朱熹得知唐仲友與歌妓嚴蕊關係甚密,詭計頓生。他命人將嚴蕊抓捕收監,企圖通過嚴蕊之口,獲得唐仲友之罪證。

他想,一個嬌弱的女子,嚴刑拷打之下,必不能忍受其苦。無論兩人是否有染,酷刑加身,她必會招認。可嚴蕊嬌小柔弱的身軀,卻有著鐵石般堅毅不屈的性情。任他朝打暮罵,鞭笞捶打,嚴蕊誓死不肯屈服。她說:“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誣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好一個“雖死不可誣也”,即使自己死去,也不可誣陷他人。此是何等意氣!何等堅毅!足以讓那個居心叵測的鬚眉男子汗顏!

後來,此事惹得朝野議論紛紛,同時也震動了孝宗皇帝。朝廷將朱熹調至別處為官,派岳霖接任其職。

岳霖明白其中原委,同情嚴蕊遭遇,愛惜嚴蕊才華,尋得一個機會,讓其作詞傾吐心聲,嚴蕊思緒萬千,悲從中來,便唱出了那首經久流傳的《卜運算元》。

嚴蕊因《卜運算元》獲得自由之身。這位才情滿腹的絕世佳人,經歷了生命的酷寒之後,終於,裊娜娉婷,蓮步生香,走向了人生的春天。

人世界不乏美貌的女子,亦不乏才情出眾的女子,可似這般德藝雙馨的女子,實屬鳳毛麟角。似水流年,沖淡的是黯淡無光的平庸,銘記的是熠熠生輝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