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雲

南海是中國海區能見度最好的海,雲是最好的雲,而且是低層雲,就懸浮在你的頭頂,觸手可及,讓你有一種想靈魂振翅、駕雲高颺的衝動。

如果說日出日落帶給你的是激動、興奮、期待,或許也有惆悵、眷戀,那么看海中雲、天上雲則有一種輕鬆舒暢與長空浩蕩之感。在這場時序輪迴中,雲彩是固定不變的司儀、愛崗敬業的模範。她們總是提早來到現場,準備著隆重和莊嚴必需的一切祭具祭品祭物,裝點著一切的神聖神秘神奇,連朝陽或者夕陽進場或者出場的紅地毯都鋪好了。還邀來了觀眾——那是她們自己,大大小小,成團成卷,裹著霓裳雲衫,有奼紫嫣紅、濃墨重彩的,有白里泛紅、輕妝素顏、一色清純的。等你把注意力從鮮紅的太陽上移開,發現漫天雲霞才是真正的主角。這時的你不得不感嘆,人生主角不長有,世相風景時時變。天地大舞台,你方唱罷我登場,這是自然鐵律,亦為人類所遵循。

海上看落日,需要壓低你的視線。一尊經天行地普照蒼生的造物主,願意放下身段與你平等相視,是一種偉大。看雲,卻是必須仰視的。當你目送完壯麗的落日,才發現紅霞還在,雲陣依舊,她們一直漫到你的頭頂,枕在你的後腦勺。猛然轉身,你會發覺自己早已處在雲的包圍中,心如飛鷗,在雲中翱翔。雲是那么親近,那么貼切,或舒或卷,就在你的額前,你隨手扯下一把,可以擦拭滿臉的風塵,揩乾眼角的相思淚,也可以揉巴揉巴塞進你的心裡。南海的晚上有了些涼意,涼生思,暖生情,你似乎很想煮一鍋海水,用雲彩做味道,喝下去,溫暖你那餐風飲露、疲憊蒼涼的心。

你這么想著,可雲不這么想。

她依然靜觀、默視著你。浮雲生根,長天無語,遠遠近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稀稀密密,薄薄厚厚,她既不簇擁你,也不離棄你,任你情生萬萬種,心有千千結,她依然布陣如初,守望如初。你滿以為可以親撫,卻發現她正眺遠方,一朵朵獨立的雲柱,一尾一尾地懸掛在西天,像水裡游弋的水母。你滿以為淡然若遊絲,卻發現那正是最妥帖、真切、生動的一縷。她就這么淡定從容,處變不驚,千年萬年如此。你滿以為雲定氣靜,卻發現密雲陣腳已變,翻覆騰挪,吞吐呼應,時過景移面目全非竟然發生在分秒之間、眼皮底下。

其實,是船在移行,心在起伏。

吟賞不盡的煙霞,流連不夠的雲景。仿佛有一隻魔術師的手,變幻著這一片海天的無常,讓你蘸盡南海的水也描摹不盡。

但是徐悲鴻可以。他把藍天當紙,海水當墨,無須用筆,只抓起幾團雲彩隨意揮灑,天空中就出現了他的《八駿圖》,神來之筆奔放但不狂狷、精微而不瑣屑。再向天邊猛一展臂,滿天立即湧起奔馬萬千如陣,咆哮嘶鳴如雷,怒卷的狂飆把個完整的晴天碧海踏了個粉碎,旌旗獵獵,驚塵翻卷,入詩成畫。

黃賓虹可以。他用雲彩作畫,那樣的構圖,山巒疊翠,林木扶疏,水流潺潺,又有仙風道骨深居陋室入定;那樣的著色,既有潑墨重彩,黑密濃厚,又有焦黑渴筆,纖毫若現,每一筆都那么自然與貼切;那樣的筆意,既取勢雄渾而高遠,又筆趣意象萬萬千,勾皴染點之間虛實、輕重、繁簡、濃淡有致,向遠處橫亘,一直綿延到天際。

吳冠中可以。他用雲朵作畫材,把張家界從仙境搬到了天境。站在船舷旁看雲,如倚立天階看山,喀斯特地貌山形之間,頁岩分明,滄桑斑駁,雲山疊嶂,天外有天。又如火山突然間爆發,岩漿流了半個海。忽有大片雲床鋪開,倏地掃蕩出一片沖積平原,坦白無奇,純淨無瑕,有村莊坐落其間,一派田園風光。遠處有梅里雪山、玉龍雪山、珠峰並列聳立如軍陣,那冰砌玉雕雪堆滿地,一片聖潔與莊嚴。

聖桑也可以。他把一曲《動物狂歡節》回放在南海上空,攪得風雲翻滾亂雲飛渡。誰家的翻毛狗兒白的黑的沒看住,全都蹦上了天。虎狼出洞,張牙舞爪,聲勢誇張,一腳踩翻了一海雲水,潑金流銀,一瀉千里。金魚披頭散髮邊幅不修,水母漂游隨意張合有致。駱駝昂起乾瘦的頸,竭力辨尋沙漠裡遠方的月牙泉。仙女輕搖細細的鞭,長裙飄舞抖落纏綿的牧羊曲。其實,就是把整個動物園搬來,把非洲大草原的動物們都捉來,還比不上南海的雲一隻角的熱鬧。今天的聖桑,變幻神奇,拉出一支詼諧的鏇律,還邀來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李苦禪的鷹,黃永玉的火烈鳥。整個南海的雲,就是動物們集體出演的狂歡曲。

最後,他們把自己的作品,一股腦兒交給鐵匠史密斯,和他那永遠通紅的鐵匠鋪子。

老鐵匠點了火爐,夾了火球,把錘子蘸了海水,一釘一錘,叮叮哐哐,打造了一大堆長長短短、方方圓圓、錯落有致的條狀雲,半浸在海水裡,紅彤彤、熱烘烘地壘在天角,直到爐火黯紅,餘燼消退,細看卻也是一幅傳世之作呢。史密斯的鐵鋪總是紅色的集合,珍藏了許多的名畫。

天邊雲燃燒到最燦爛時,倏然黯淡下來,紫紅色、猩紅色、絳紅色在幾秒鐘之內就布滿天幕。所有的濃雲淡雲,一律凝成墨汁般的黑,塞在洗衣房等待明天白雲的漂洗。這黑紅相間的海水讓你想起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凡事紅到極致便是黑,把黑化開或許就是紅,紅與黑之間常常難以界定分明,相互的轉化又讓人不得不思量人生的辯證法。琢磨著這神奇的景象、神聖的主題和神秘的變化,望著雲堆雲陣雲海堅定向前不斷變幻的步伐,突然,“咯噔”一聲,我的心被驚了一下:沒有被殘雲兜住的夕陽,像一隻鮮紅的橙桔,“砰”地落在海平面,還“咚”地彈跳了一下。黑色的海水仿佛被砸出一個舒服的窩,恰到好處地托住沒被砸扁的落日,用深情迎住它,浸潤出一溜邊的紅,擠著了殘陽的下半個臉。天地間,又綻放出紅光萬道,沸騰的海水又一次把臉羞紅得不行,映著天上的霞。

紅與黑,是今晚南海的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