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豆

我的父親母親都是苦藤上的瓜,他們在幼年就成了單親孩子,是靠自己的祖輩拉扯大的。他們結婚後,偏又碰上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和文化大革命,經歷了刻骨銘心的艱難歲月。他們生育了八個孩子,除三個不幸夭折,把我們存活的五個拉扯成人,為我們成家立業。俗話說,兒多娘受罪,他們對此定有深切的感受。

如今趕上好年頭,按說二老也該同同胞們一樣過上溫飽小康的日子。可是說來慚愧,我們做兒女的不僅未能讓他們安度晚年,甚至還要他們為我們擔驚受怕。我的大妹妹與丈夫離異後,領著女兒苦苦支撐生活。頂風偏遇船漏,大妹妹三年前不幸患上了B型肝炎。病來如山倒,她竟一病不起,在生死線上徘徊。十指連心,父母掏出數年積攢的“防後手”的錢,為妹妹從閻王爺手裡檢回了一條命。“長不大”的二妹妹,年過四十不惑,還沉迷於麻將,離異後單身,至今也不給自己張羅遮風擋雨的家。取魚的不急,背魚簍的急,父母睡覺為她輾轉反側難合眼。二弟三弟因為沒有一技之長,做事又馬大哈,與小康生活相差好大一截,老娘為他們愁得白髮一天比一天多。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謀了一個固定的工作,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夫妻也和睦,用不著他們操心。可是我的孩子卻叫他們嘆氣。我家那小子一度迷上網路遊戲,學業不思進取,脾氣暴躁,做了許多荒唐的事情。可憐父母偌大的年紀還要為孫輩擔驚受怕。

還有什麼比做兒女的沒能讓雙親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樂而愧疚的呢?

秋風送爽,丹桂飄香,蔚藍的天幕下,大豆搖鈴,稻穀飄香;廣闊的田野里,收割機縱橫馳騁,譜寫豐收的樂章。在這收穫的季節,我正好可以回到家中,助父母一臂之力,解解他們的燃眉之急。

父母已年過七旬,都體弱多病。父親患肺氣腫多年,坐板凳也氣喘,走更是如同超負荷上坡行駛的拖拉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辛勞一輩子的母親積勞成疾,落下胃病。前不久母親胃疼得受不了,不得已去縣人民醫院就診。醫生根據診斷需要,為她作了胃組織切片檢查;給她開了三個月的藥,囑咐她一定要按時服藥,定期檢查,切切不可勞累。在這收割的節骨眼上,他們最需要人幫助,我可有機可乘了。“力氣不是財,去了馬上來”,我把他們的口頭禪,也冠冕堂皇地掛在嘴上。

孝敬父母,天經地義。可他們跟兒女相處,卻視同與親戚朋友的禮尚往來,兒女孝敬一揸,他們至少要奉還五寸,“親兄弟,明算帳”,從來不肯瓜葛兒女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他們若是認為沾了光,心上就跟擱了石頭似的放不下。時令八節,我們要象徵性的孝敬他們一些錢物,他們必定找出的機會來補償。比如孫輩在學校得了個小獎,或是有個頭疼傷風,他們就順理成章地獎勵或是撫慰。

我的經濟條件比弟妹們略好些,孝敬他們的禮數也許周到寫,錢物稍多些厚些,這也增加了他們的思想負擔,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鞭打快牛”。

惟有農忙幫他們出力乾體力活,倒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做體力活他們畢竟力不從心,無法拒絕兒女們的幫助。可他們為此過意不去,表示謝意的話語讓我們生氣才住口。

回到家中,他們歉意地解釋說稻子戀青,收割還需等待些日子,為的白跑一趟內疚。

他們正忙於撕扁豆,撕好的扁豆東一堆西一團。扁豆個子大,子粒飽滿,只只鮮亮,如輕盈的少女笑彎了腰一般,真是人見人愛。可是他們看著這么好這么多的扁豆,卻是一頭心事。時令蔬菜趕集般紛至沓來,唱起主角,扁豆已經不在皇曆。前幾天,爸媽陸續上街賣了幾次扁豆,儘管價錢賣得低,還是很少有人問津。此後曾託過幾撥人,找了幾家食堂,都不濟事。這叫他們既心疼又著急,因為要趁在季節,拉倒扁豆架子換茬,扁豆必須採摘,可是採摘下來的扁豆卻又找補到買主,你說急不急人!也許他們等著賣扁豆的錢用,也許當初搭扁豆架時就扳著指頭打過小九九。

看著他們焦灼無奈的目光,我的思維如電腦般運轉起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當即打包票,這賣扁豆的事情簡直是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我吩咐把所有扁豆都用蛇皮袋子裝起來。

爸媽額頭上溝壑一般的皺紋舒展了許多。忙著貫扁豆的同時,他們不除疑,詢問了跟賣豆子有關的許多細節。怕我有困難,寬慰我說,賣掉於否,關係不大,只不過是在家前屋後花了些閒工夫,也沒有去大本錢,只不過是想種些自己吃的,也不指望賣多少錢,賣不掉拉倒。

我滿不在乎的說,包在我身上,不費吹灰之力,跑跑腿動動嘴就能搞定。我還給他們定心丸吃,說我的鐵哥們在某大食堂當司務長,曾關照我儘管把親戚朋友自家種的采望他那兒送,價錢決不會低給。他們還是將信將疑。

裝好口袋過了秤,我問了他們前幾天在市場賣扁豆的價錢,當著他們的面,高聲打了手機,說我的那位哥們出價比市場高三毛。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在他們目前說過謊,他們有理由相信我的。

我按照說妥了的價錢跟父母結了帳,他們卻堅持要按比市場低的價錢結,或是暫時不結,他們不相信價錢會賣這么高。我也有我的道理,我們的扁豆飽滿,賣像好,更何況撕了筋,取了蟲眼的,食堂用起來省事,他感謝還來不及呢。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將信將疑,說如果賣不到這個價格,就退錢給我。我拍拍胸脯,保證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們這才勉強收了錢。

捆綁裝扁豆的蛇皮口袋時,我同父親發生了爭執。我要把口袋直接綁在後坐上面,他卻說我做得不妥,而應該綁在書包架的右側——,這樣從後面上車才容易;說我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前上腳踏車沒把握。父親到底是上了年紀,太會懷疑,甚至不相信我騎車的基本功,我真有點來氣。父親又對母親發脾氣,重三道四說她給我找的布條太短,太不結實,擔心我走到半路上,布條子經不住近百斤口袋的顛簸,斷裂開來,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將如何是好。也懷疑我綁紮的技術不牢靠,抓住這兒用力扯扯,拽住那兒使勁搡搡,作些彌補,直到他確信萬無一失才放了手。怎么年紀越來越大,嘴也會越來越羅嗦,心也會越來越多疑了。

一切準備停當,父親還不放心,非押著我上車騎一段讓他看看。父命難違,我就像小時候完成他布置給我的練習題一樣,不折不扣地做給他看。看到我穩穩噹噹,他才沒有什麼話說。我即使年齡再大,在他們眼裡也還是個孩子。

賣扁豆沒有我誇口的那么如便。我和鐵哥們的關係倒是不假,可是他的食堂在先前燒了幾回扁豆,吃飯的人都對它倒了胃,說是再吃扁豆就要強烈抗議了;隨著更多蔬菜品種的上市,人老珠黃的扁豆價錢一跌再跌,這天比前兩天又跌了三毛錢。到底是鐵哥們,不顧眾師傅的微詞,硬性做主,收下了我的扁豆。

看著倒出來的扁豆撕得乾淨,豆子長得又好,更念我一片小心,騎車幾十里,每斤加了撕豆子的工錢,對我每斤虧五毛錢卻愛莫能助了。

花了半天工夫,騎了幾十里的路,賠了幾十塊錢,我反而得意起來。孝敬父母方式有多種,機會也會很多,對於我,卻應該感謝扁豆,感謝它讓我實現了自己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