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印刷的書籍,我們的世界將完全不一樣。也許它會同鼎盛時期的埃及社會、瑪雅社會一樣:一個封閉的世界,很難受什麼影響,不公正與不公平盛行,嚴重失衡,無可救藥。
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古時的瑪雅世界——沒有民主,法律面前鮮有平等,公民道德水平更是低下。大部分民眾,屈服於某幾個權高位重的教士、某個太陽王、某些暴君、某些武裝的獨裁者統治。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處於有教養的僧侶統治之下,在那裡,藝術、知識、技術慢慢發展起來,但只為少數人服務。
在這樣的一種體制下,知識不是用來交流的,也不是用來謀求民眾的進步。它主要是用來在掌握知識的人與大部分知識圖畫的人之間設立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建立宏偉的廟宇、富麗堂皇的宮殿,甚至像埃及那樣,建立金字塔那樣令人稱奇的墓穴。人民大眾,則像奴隸一樣建造著這些工程,甚至都不理解這一切的意義。這就是怪龍之社會,正如普洛普在民間故事分析中定義的那樣。
沒有印刷術,沒有文字,我們的文明,西方的或東方的,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也許就會變成過去那些專制而奢華的社會。它們完全依託某個擁有特權的精英人物,埃及的法老、羅馬的帝王或者像尤卡坦的瑪雅真人,這些社會極其脆弱。一點點微小的事兒,一場饑荒、一次傳染病、一次宮廷暴亂就足以摧毀它們,使它們化為烏有。
事實上,我覺得根本就無法想像一個沒有書籍的世界。誠然,現在存在其他傳播知識的手段,通過圖像、計算機。也許這些新的手段有一天會完全取代古登堡的發明。但,書是與人類文化相關的事物,不僅與他的思維方式相關而且與他雙手的形狀相關——是一種工具。很難想像有一天書會變成虛擬交流的附屬物。書籍具體有形的特性,本身就是創造性天才的標誌,是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薪火的標誌。
但我們還是要擔心沒有書籍的世界會來臨。倘若沒有這個充滿智慧、愉悅和顛覆力的六面體,我們也許將再次看到幽靈般的神權政治與專制統治,可惡的怪龍——瑪雅人也稱之為“雲中蛇”——將吞噬人類的心靈。
上世紀,種族理論盛行時,文化之間的根本差異被一提再提。以某種荒誕的等級理論為基礎,殖民列強的經濟成就與所謂的文化優越性被等同起來。這些理論,就像是狂熱、有毒的衝動,時不時在某個地方湧現,以此來證實新殖民主義或帝國主義的合法性。有些民族也許步履艱難,因為經濟落後或技術的陳舊,而沒有存在(或話語)的權利。但是,難道人們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不管他們在哪裡,也不管他們發展的水平,他們都使用著語言?每一種語言都是邏輯、複雜、具有結構和分析性的一個整體,可以用來解釋世界——可以講述科學或者創造神話。只舉一個例子,我想說一下巴拿馬森林中印第安人的語言安貝拉語,那些人住在偏遠之地,經濟非常困難,但是他們在日常語言之外卻擁有一種可傳達神話的文學語言。難道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民族是原始的嗎?
關於全球化的進程,我們忘記了這一現象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就已經開始了,那時開始了最早的東方和中國之旅。全球化本身並不是壞事。交流促使醫學、科學更快地發展。也許信息技術的普及化使競爭更加激烈,卻也有利於維護世界的和平。現在,去殖民化後,文學是我們這個時代男男女女表達自我身份的一種方式,也是要求言語權、維護多樣性的方式。新喀里多尼亞美拉尼西亞人德維·戈洛代的詩歌,剛果人維爾費利德·恩松代的小說,新墨西哥美洲印第安人斯克特,墨瑪代的小說等都讓我們明白了世界的複雜性。
世界範圍的文化是我們共同的事業。但它首先是讀者的責任,也是出版商的責任。的確,加拿大北部印第安人為了能讓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得不用征服者的語言——法語或英語來創作,這是不公平的。的確,要讓模里西斯或安的列斯群島的克里奧爾語有一天會像現在媒體上占絕對統治地位的五六種語言那樣被輕易聽到,那純屬幻想。但是,如果通過翻譯,世界能聽到他們,那么新的事物、某種樂觀向上的東西就一定能產生。雖然自葛蘭西以來,文化經常被政治工具化,成為政治的幌子,但是走向世界是任何現代人都不能錯過的一種歷險,不然就會封閉或僵化。
文化,我常常說,是我們共同的財富,是屬於整個人類的東西。但要使這成為現實,就應該賦予每個人同樣的辦法以接觸文化。就此而言,歷史悠久的書籍正是理想的工具。它實用、方便、經濟。它不需要特殊的技術創舉,而且在所有氣候下部可以保存。它惟一的缺陷——這也是我特別要向你們、向出版商朋友提出來的——就是在很多國家書籍還是很難獲取。在模里西斯(我很了解的一個小國家)購買一部小說或者一部詩集的支出會占去一個家庭預算開支的很大部分。在非洲、東南亞、墨西哥、大洋洲,書籍依然是一種不易得的奢侈品。這一弊端並不是無法解決的。比如與開發中國家合作出版,設立基金,用於建設圖書借閱室或流動圖書車,更普及的方法,就是更加注重少數民族語言的需求及創作——有時少數民族的人數還是很可觀的——這些都可以促使文學繼續成為自我認知、發現他者、聆聽主題豐富曲調多樣的人類協奏曲的最佳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