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身後是嘈雜的街道,有人在刷洗碗碟,有人大聲討價還價,汽車呼嘯汽笛一鳴而過,黃狗追著對遠去的塵土狂吠。腕上秒針一下一下堅決的碰撞,提醒我時間與空間的交錯。我深吸一口氣,一臉虔誠地向前走去,昔日朝聖者就這么一路走到耶路撒冷。
我也確是去朝聖。走到枝葉交錯的最深處,一切就都安靜了。那裡是好小又好大的一塊地方,我可以從家閉著眼走到。那是環城國小,我的母校。我隔著鐵柵欄安靜佇立,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國中剛開學,我總是把學校填成環小,把學號填成班裡六年來我專屬的代號。曾經的習以為常,只是現在的一廂情願。
校內的安靜,也使我惶然。怎么,難道沒人在學校嗎?我膽怯地徘徊在校外,時不時向里張望幾眼。一個同學出來騎上腳踏車就要走,我匆匆趕去問:“今天不上課了嗎?”她詫異道:“現在午睡。”我道了謝,暗自埋怨自己的魯莽和健忘。這也難怪,現在我不屬於它,它也不屬於我。我終於下定決心走進傳達室。“您好,我是環小畢業的學生,今天中考放假回來,能進去嗎?”我輕聲吐出一個個字,每一個字都好像我心頭的一把尖刀。傳達室保全大伯瀟灑地一揮手,把我放了進去。
林蔭道旁的公告欄公布著每周文明示範班,展示角的鋼琴用黑布好好地蓋著,美術展板上貼著一張又一張慵懶的貓和蒲扇,它也曾展過我筆下水鄉的明暗線條。籃球場邊曾滿懷希望播種的黃土地,如今鋪上了黑白相間的小石子,上面安了乘涼的大理石凳。桿上的國旗耷拉著腦袋,它再也看不見那些熟悉的面孔著制服踢正步把它升上。一切的一切,顯得那樣熟悉又陌生。三幢大樓不約而同地多了字:“明志樓”、“寧靜樓”、“致遠樓”,我沒人請問“淡泊樓”哪去了。現在還有人冒雨在上課前幾分鐘跑去收國旗,然後一絲不苟地展開在大隊室嗎?有人搬張桌子,然後跳起來去扣籃嗎?有人為了一個月要做三四個ppt而焦頭爛額嗎?有人採摘三葉草閉眼細細咀嚼嗎?有人在籃球場上打出4:26的大比分嗎?有人愛上軍訓而自討苦吃嗎?有人照著夕陽讀《沁園春?長沙》嗎?有人被湯老師罰站一節課嗎?有人在陳老師讀書會上一口氣背下《紅樓夢》里的八首詩詞嗎?
我去了湯老師的辦公室。湯老師是我們國小四至六年級的數學老師,學校里除校長外頭髮最少的人。他每天板著臉,我們一看到他就“汗不敢出”。保留著國小時改作業的那份戰戰兢兢,我推開了五年級教師辦公室的門。裡面很幽暗,湯老師的辦公桌在最裡面,他認真地改著作業,看見我來,很客氣地請我吃楊桃。
恰巧兩個學生過來改作業,我想起以前不敢進辦公室,改個作業也要結伴而行,忍俊不禁。湯老師“真認真,真認真”地讚不絕口。我委屈道:“想當年我們都是這么認真的啊!”我來聊到上一次來看湯老師,他不在。湯老師說:“我怎么可能不在呢?”我說:“你在那裡罵人啊。”我們都早已對湯老師的罵人習以為常了,說出來就是一個很輕鬆的詞。他竟然自己摸不著頭腦:“啊?我還會罵人?”我立即改口:“批評,教育。對,教育。”畢業前還有點怕湯老師的,現在就只有輕鬆幽默的一面了。湯老師本來就是個做起事來一絲不苟,說起話來玩世不恭的人。
湯老師板書寫的很好,是那種我們都能看懂的狂草。每逢要寫字了,他便瀟灑地將夾著的黃色粉筆一揮,龍飛鳳舞的大字立刻躍然板上,總讓人想到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先生讀的“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上課閒來無事,就常揣摩他行雲流水的筆意,也算是一大樂事了。畢竟是常與數字接觸的人,湯老師要認真起來了,那數字能寫成標準的印刷體,一筆一划有稜有角,不由得讓人懷疑他曾練過幼稚園數字描紅千百遍。下課了,無論板書寫得再多,那黑板也總是乾乾淨淨,值日生沒一次幫湯老師擦過。我卻常常對那些好字痛惜不已了。我說:“湯老師,真懷念你的板書啊。”他佯大吃一驚:“什麼?你亂說。我的板書么從來都亂畫的。査老師,是吧?我從來不寫板書的。還有人懷念我的板書?真是亂來。”還拉幫結派呢。査老師可不買賬:“不寫板書都能把學生教得那么好?像我們么板書寫那么多累死累活都教不會。湯老師是把板書寫學生心裡去嘍!”
我趁湯老師呵呵直樂,得寸進尺:“湯老師,我能不能去聽你上課啊?”他說:“啊?現在還有人願意來聽我課?真是新奇,嘖嘖,真是新奇。”他看我滿面笑容,頓時話鋒一轉:“你是要看我和顏悅色的那一面呢,還是很嚴肅總是罵人的那一面?”奇怪,湯老師愛輕鬆就輕鬆,愛嚴肅就嚴肅,還要問我?湯老師上課很幽默,要是完全沒有壓力的常課,就玩笑一個接著一個,常令人笑出眼淚。再覺得數字枯燥的人,那煩悶的情緒,也在愉快的笑聲中煙消雲散了。湯老師上課有一套固定的動作——手伸向遠方整一整袖子,再收回到鼻樑上,扶一扶並沒有掉下來的眼鏡。要是生氣起來,便低下頭去,翻著白眼,從鏡片上方看人——被批評的同學就都知趣地站著軍姿不吭聲了。湯老師的課從來不需要整紀律,雖然輕鬆,大家都怕看到他嚴厲的一面。上課鈴響之前他要是走到教室,在哪裡玩的同學都像長了千里眼飛毛腿似的飛快跑回教室坐好。要是臨近期末考試或某次測驗考得很差,數學課就不那么輕鬆了。湯老師非常負責,測試滿分的同學可以在課上去操場玩,沒有滿分的則只能呆在教室里聽講評、挨罵。他很少真生氣,真要生氣起來,揪衣領、鑿栗暴都不是什麼過分的事,罰一節課的站就更不用說了。大家都怕他。有一次他說:“你們一定都很恨湯老師,湯老師動不動就打人罵人。到了國中,你們就知道我有多負責任了。”明知會招來怨恨卻仍如此做,本著教師的使命感,他說這話時,一定是很心酸的吧。現在,他一半爽朗一半嚴肅地望著我,深邃的眼神好像要把我看透。我一時語塞。
湯老師一看,逼我逼太狠了,終於說實話:“我今天下午沒課,就在辦公室里改作業。你要不幫我改?”我滿口應承。湯老師最終沒有叫我改。畢竟作業那么重要,他怎么可能放心?或者他覺得我好不容易才來一次,叫我改作業太不近人情了。他說:“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找到很多變化?去,至少找到十處不同。”特有的數學思維開玩笑法又來了。沒辦法,命令已下,我只好離開,畢竟總是賴在他那裡,影響他改作業也不禮貌。
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和湯老師說呢!湯老師,您還記得嗎?國小時我數學成績很好,您上課很少叫我,您知道我會回答的。我舉手,也只是表示我在聽課罷了。習慣了這樣,偶爾被叫到,竟爾會語無倫次。您很少批評我,但在我忘做作業時,還是要罰的。有一次您突擊檢查作業質量,字不好的被罰重寫,我也在內。其他同學敷衍著訂正了一遍算數,我卻認認真真地在本子上真重寫了一遍。快下課了,只有我和一些成績差的同學還在奮筆疾書,您就聲色俱厲地問我:“你寫好了沒有?”您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說話過,大概是以為我在磨磨蹭蹭吧。我當時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後來我交上重寫的本子,您仍一言不發,第二天卻在全班面前把我大肆表揚了一番。
有一次您批改作業沒有標準答案,就把我和一位男同學的作業拿去對照著改了,似乎您堅信世上沒有一題能被這兩個得意門生做錯成一樣。改畢,男同學利索的取回了作業,我猶豫著問:“湯老師,作業要不要留講台上方便您改?”您就親手把作業遞迴給我:“拿回去吧。要是這點東西都記不住,就不是真正的數學老師了。”
湯老師,不要這么客氣請我吃楊桃。請把我永遠當成您現在的學生,該罵就罵,該罰就罰。這只是個美麗的錯誤罷!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