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印記

火車是凌晨三點十五分到站的。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拖著沉重的皮箱走出了車站。靜靜地站在車站外的廣場上,抬起頭,天空中稀稀疏疏的幾顆星星對著我調皮地眨巴著眼睛。有風,微冷,我不由得攏了攏身上的外衣。

“小伙子,你這是要去哪裡?”一個戴著帽子的中年男子遠遠地就向著我跑來,一邊跑,一邊問著,很是熱情。

“南城,雲霧山村。”我用家鄉話說著。五年了,在外五年的時間,似乎早習慣了大城市的車水馬龍,習慣了字正腔圓的國語,我幾乎都會懷疑,我的家鄉話是否還標準。踏上故鄉的土地,我無法抑制住心頭的澎湃,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那個小小的村落,那個院子,那一方屬於我的,永遠的家園。

“小伙子,你是雲霧山村的人啊。你看這個時辰了,你是本地人,那路況你也知道,咱就不喊價了,200,你看,成不?”說著,中年男子伸出兩手指,在我面前比劃著名。

“大哥,你這樣是不是有些宰人啊!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再說了,都這個點兒了,我也不急,大不了找個地兒眯會兒,等天亮了,坐汽車,不過幾十塊的事情。”我也不急,這些計程車司機的伎倆我是早就知道的。

“嘿!我這哪是宰你啊!”中年男子急了,“小伙子,你出門時間不短了吧!既然都是本地人,咱就給你交個底。你知道,現在油價飛漲,跑你們那裡,就算是白天至少也得80,你看現在這個時辰了,你也不會真的等到早上在回去吧!這樣,看你小伙子也不容易,咱一口價160,如何?”

我從口袋裡掏出香菸,抽出一支,遞給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兩聲,接過煙,叼在嘴上。我掏出打火機,湊到他的嘴邊。“咔擦”一聲,煙滋地點燃了。火光中,我可以看見他那口被煙燻得發黑的牙齒,中間的兩顆牙好像還缺了一小半邊。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吐出煙霧,煙霧很快飄散開來,泛著一股嗆人的味道。

我給自己燃起一根煙,風泠泠的,有些冷。

“這樣吧!120,我5年沒回來了,看大哥這個點還在外面跑,也挺不容易的,你就少賺些,你看,如何?”

中年男子猛吸了幾口煙,略一思量,“好,就這樣吧!”說著,將煙丟在地上,用腳狠狠地將菸頭踩滅,接過我手上的行李箱,向著停在路邊的一輛計程車走去。

或許,只有離鄉的人才會知道此時歸來遊子的那份心情。看著曾經熟悉的,又逐漸有些陌生的事物,我的眼中竟然有著絲絲的涼意。

中年男子將行李箱放進車子的後備箱。坐進車,我感覺車內有些悶熱,而且有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遂將窗戶搖下來,讓外面清冷的空氣,湧進車內。

只聽油門一踩,車子已經開動了。

我靜靜地依靠在椅座上,不願動。要知道,這一路,疲憊早已經侵蝕了我的每一根神經,從身到心。閉上眼睛,恍惚間,我仿佛再次回到了童年,我背著書包在山林間穿梭著,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

許久,迷迷糊糊間,耳邊落下一句話,到了。

司機在前排扭著頭,叫著,兄弟,醒醒,到了!

“到了。”這兩個字一下讓我清醒過來。我迅速將頭伸出車窗,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遠處的山嵐若隱若現。晨曦中,風帶來的故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叫著,我回來了。

司機早已經將我的行李箱拿出來了。我掏出錢包數了120元,遞給司機。司機將100的拿在手中,大拇指和食指反覆摩挲後,又將錢舉到額頭高處,借著蒙蒙的光,看了看。

我掏出煙,將一根遞給他,笑著說,放心,大哥,假不了的。都是一個地兒的,能坑你嗎?

司機接過煙,訕訕地笑著說,兄弟莫怪,咱這不是習慣嘛!習慣!說完呵呵笑了兩聲。

(二)

拉著行李箱,走在小鎮的街道上,才發現,小鎮的公路已經鋪上了水泥。記得小時候,這裡都是坑坑窪窪的,尤其是下雨天,總是這裡一灘,那裡一灘,都是渾濁的黃色積水。那時候,學校就在小鎮的東邊,每次來學校,總會從小鎮的這條街道路過。

路過的,並不是風景,而是一段美好的童年記憶。那時候,小鎮的房子還是一些高矮不一的瓦房,灰黑的瓦片,總是帶著水墨的色彩,如一副山水畫,永遠地鐫刻在了童年的記憶中。鎮上總會有許多的美食,朱阿婆的包子最是好吃,餡是包菜包的,沒啥肉,但是餡多,汁多,雖沒有肉,但大人、學生都喜歡吃。每天早晨,朱阿婆的包子鋪前,總是圍著一大群學生,他們都舉著5毛或者一元的票子,吵吵嚷嚷著,我來一個,我來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在每一個這樣的清晨,成為了小鎮上一道亮麗的風景。

那時候家裡窮,是沒有零花錢的。遇上有土豆、紅薯的日子,母親每晚封火的時候,會圍著灶火的四周擺滿土豆或者紅薯,早上起來,土豆、紅薯就熟了。灶上烤熟的土豆,和紅薯,不會焦,黃澄澄的,原汁原味兒,而且還帶著灶火的溫度。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來小板凳,放在灶台前,爬上去,看看灶台里有吃的沒。那時候,我總會羨慕那些拿著五毛錢,買朱阿婆包子的同學,看著他們吃著熱氣騰騰的包子,我就啃幾口手中的土豆或者紅薯。直到後來,家裡條件好些了,吃多了朱阿婆的包子,又開始懷念起,烤土豆、紅薯的味道,只是經年後,再也沒有當初的那種味道了。

如今,小鎮的瓦房幾乎沒有了,偶爾有那么一兩間,與周圍的平房躺在一起,總是顯得那般格格不入。晨曦中,那早已經殘破不堪的瓦房,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獨自打量著歲月中無情的変更。

小鎮已經沸騰起來了。趕集的人已經不少了,挑著籮筐,背著背簍的,,拄著拐杖的老人,抱著孩子的婦女,男女老少,都往集市的方向而來。

趕集,是鄉里人的一種風俗習慣,不同的地方,趕集的日子也不一樣,有的逢單日子是集,有的逢雙日子趕集。

小鎮的集市是逢單日子的。每次,遇上趕集,總會央求媽媽帶上我。趕集的日子,只要天晴,媽媽總會早早去菜園子裡將還滾落著露珠的蔥、白菜、瓜果摘下來,放進背簍里,回來的時候,媽媽的髮髻總是沾滿了晨曦的露水,濕濕的,像從月色中走來。

以往上學時,媽媽就算在屋子裡叫上四五聲,我也不一定能幹脆地從被窩裡爬起來,但若是碰上趕集的日子,只要聽見那木門咯吱一響,夢馬上就醒了,生怕媽媽悄悄將自己丟在家裡,偷偷去集市上了。

記憶在思緒中翻轉如潮,小鎮猶如一鍋水般的沸騰著。各種叫賣聲、車子的鳴笛聲交織一片。時已深冬,許多山里人挑著自家園子裡摘來的橘子,黃澄澄的,若小姑娘的臉一般嫩滑。這些都是在樹上自然熟的,吃在嘴裡,甜滋滋的,有著陽光的味道。

我循著記憶的方向,來到了劉阿婆的麵館前。幾年的光景,麵館的變化似乎不是很大。白色的牆壁上,依舊沾滿了油煙的痕跡,只是似乎比以往更深了,若一個老人那額頭的皺紋,總會在年華歲月中被勾畫的越來越清晰。桌子似乎先增加了幾張,以前的桌子也在,木頭的桌子上,油跡被塗抹了一層又一層,光亮亮的。地面鋪上了一層水泥,平穩了許多。記得以前隨媽媽來這裡的時候,桌子總是放不平整,一碗麵端上桌,桌角一歪,碗裡的湯就灑了出來。不過,看樣子,劉阿婆的生意還是那般的好。小店的門口,籮筐、背簍東倒西歪的放著,若一個個喝醉酒的漢子,正在愜意的歇息。屋子裡的人,一桌一桌圍得滿滿的,說著家鄉話,聊著村里村外的那些細瑣的雞毛蒜皮的小事。

鄉音在耳畔響起,童年的記憶,與現實的畫面,在眼前交織、拼湊,我就這般靜靜地看著,感受著故土帶來的這份來自於靈魂的悸動,我是故人,亦是歸人……

這些年,總是懷念著家鄉的味兒。油潑辣子拌著面,上面還飄著一層細細的芝麻,還有自家罈子里醃製的酸菜,那股酸味兒仿佛早已經滲透進了骨子裡一般,光想著,就直咽口水……我,早已經不再是當初的小小少年,當從城市中的那些快節奏中再次回到夢裡的故鄉時,潮濕的是一顆遊子的心。

(三)

一路上,心裡百感交集。手中的行李似乎越來越重,近鄉總是情怯,更何況,如今的我帶著一身風塵,再次歸來。村口,隔壁家的於伯伯,拉著他的那頭老黃牛,正在田間的小路上,怡然自樂,見了我,高興地說,呀,山娃子都長這么高了,幾年不見,越來越俊俏了。

我也高興地答應著,心底的怯意,漸漸被熟悉而親切的鄉音拂卻。於伯伯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兩鬢的發,更加灰白了。於大爺是我家的鄰居,從記事開始,他就拉著那頭老黃牛,在村裡的每道田坎間穿梭,在那些彎彎曲曲的小路上,他獨自丈量著歲月悠長。

小時候有首童年的歌謠是這樣唱的:走在鄉村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這可是在童年中關於小山村最美好一幅的圖畫,當然,於大爺不是那個小小的牧童,我羨慕的是那個騎在牛背上,而他卻在我面前總嘚瑟他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孫女。

我們家與於伯伯家中間就隔著一個池塘,在池塘邊,有棵石榴樹,是於伯伯家的。那是我時常惦記的美味。石榴的花,紅色,像杜鵑花,微風一吹,若無數個害羞的小姑娘,在樹葉間躲躲藏藏,我最愛的是石榴成熟的日子。於伯伯家是去學校必經的路,石榴成熟的時候,我總會瞅著於伯伯家人不注意,悄悄地摘幾個,藏進書包里,然後若無其事地對著於伯伯家的大門喊著:“於巧雲,上學去了。”

於巧雲與我是青梅竹馬,我們一起上學、吃飯、下河洗澡還有曠課。於伯伯常指著巧雲罵,不爭氣的東西,不好好學習,就知道鬼混。我知道,他是罵給我聽的,我只當不知道,依舊我行我素。

舊時光是憶起往事,唇角勾起的那一抹淺笑。巧雲,一個梳著倆小辮子的黃毛丫頭,每天總是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偶爾還幫著我偷他們家的石榴送給我,她給我石榴時總會笑,我覺得,她的笑就如那綻放的石榴花一般,開在了我記憶的田埂上。

她也是我的同桌,那時候校園流行一曲同桌的你,當時只是喜歡老狼那滄桑的嗓音,想著我為她畫的“三八”線,想著她生氣翹起的嘴角,想起我們和好時,我悄悄用手肘碰著的手肘,想起……

畢業的時候,我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學校,要離開家鄉,而她,落榜了。那天,我們一起在那座石橋上許下了一個約。你說,十年,十年後我們在這裡相聚。第一次,第一次明白了分離;第一次,第一次如此渴望著重逢。只是,再深的諾,怎經得起歲月的蹉跎,十年後的你在遠方的天空下,開始了屬於你的生活,而我亦有著自己打拚的事業。憶起,我只想輕輕地問候一句,如今的你,還好嗎?

(四)

村口,幾個小孩在一起打鬧著,遊戲著,我都不怎么認識。倒是,李爺爺家的那條老黃狗,先是對著我狂吠了幾聲,我呵斥了句,大黃,瞎眼了。

大黃狗一聽,尾巴就搖得仿佛一把扇子,撲到我跟前,這裡舔一下,那裡聞聞,似乎在問我,這些年,你跑哪裡去了?

遠遠地,我看見家裡炊煙已經升起,奶奶在院子裡張望著。我知道,這些年,她的目光在院子裡不知道遙望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的等待,讓頭髮熬成了霜,把臉上的皺紋熬出了一道又一道,深了,更深了……

她的眼睛一定是濕潤的,她的等待,從每一個黃昏到日落。她總是在電話里說,山娃子,啥時候回來啊!奶奶怕熬不住了。一句話,哽咽著兩個人。我總叫她等,可是,她能等多少個這樣的日日夜夜可以等待呢?我不知道,我也害怕知道,於是,我的謊言就這樣重複了1000多個日夜。

“奶奶……”我的聲音,哽咽在喉頭,鼻子酸酸的。忽然,奶奶似乎看見我了,她小跑幾步,站定,仔細地看著、打量著、追憶著,似乎在確定這不是一場夢。然後,我聽見了那聲來自歲月深處,永久不變地呼喚,山娃子,你回來了……

我回來,奶奶。我應著,聲音沙啞。

奶奶對著屋子裡喊了幾句,然後急急地向著我的方向走來。我知道,她定然在告訴廚房裡的母親、父親,她的寶貝孫子回來了。

炊煙,升起,我知道,灶台邊的母親,正在忙碌著,做著她孩子最喜歡吃的菜餚。記憶在翻轉,愛在年華的印記中越來越濃。歲月太深,惟願最愛的你們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