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圓明園

當我從地下穿越了京城,兩腳踏在圓明園廢墟中林蔭下的碎葉上時,法蘭西共和國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正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外廣場的紅毯上檢閱中國人民解放軍三軍儀仗隊。

這個深秋時節,我和法國總統一起來到了北京。只是兩個大國的領導人正在放眼世界,著眼未來。而我則走進了一段歷史,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歷史。秋風不急不緩,輕柔的吹著,天安門廣場上紅旗獵獵,圓明園廢墟里落葉飄飄。獵獵的紅旗正在見證一個大國的崛起,而飄飄的落葉卻無言地訴說著一百五十五年以前的悠悠往事。時光的影子,就在這個深秋的某一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中。

弗朗索瓦?奧朗德絕對不會知道,在他訪問的國度里芸芸十三億眾生之中有一個我。而我卻知道,他在深秋里來華的深謀遠慮。我擠在車廂中從地下穿越天安門廣場的時候,或許他正坐在禮賓車中,在戒備森嚴的護衛下離開國賓館,前往儀式現場。然後,我就從地下冒了出來,花十元現金買了一張門票,從正覺寺進入了圓明園遺址。我在正覺寺大殿里凝視玻璃櫥窗中展覽的殘碎的瓦當時,天安門廣場上禮炮轟鳴,中法兩國國歌聲嘹量。

正覺寺里沒有佛樂,也不見僧人,沒有人對我喊一聲:“阿彌陀佛!”

這是我第一次從正覺寺進入圓明園,卻是另外的一種感覺。這座始建於大唐開元年間的寺廟,在1860年及192025年,圓明園兩度罹劫時,因獨處綺春園牆外而幸免於難。但後來還是沒有保住,還是被歲月的風煙給湮沒了。如今倒是修葺一新了,可總讓人覺得有些遺憾。這些年我在山河間穿梭,看到了無數的類似建築,那些張揚的斗拱和連青苔都不生的石縫,都清晰地向我訴說這兩個字,“假的”。

漫步穿越寺院進入綺春園的時候,我為寺院的命運多舛感到悲哀。而這種感覺,估計弗朗索瓦?奧朗德絕無體味。

而我是百味雜陳的。

連續三個深秋的最後一周,我都在京城。深秋的京城,香山的紅葉似火,頤和園裡萬頃清波,還有長安街夜色里燈火璀璨,王府井商業街人聲鼎沸。京城自古繁華,如今又逢盛世,賓客雲集也是常理。我卻是個例外,每年深秋,都到圓明園廢墟里低頭漫步,踽踽獨行。

腳下是枯黃的碎葉,踩下去就發出“嚓嚓”的響聲,腳抬起來的時候,響聲就不同了,我似乎聽到了嘆息的聲音。聲音很輕,卻又聽得分明。我停下來,凝耳細聽,聲音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索性彎下腰,撿起一枚葉片,仔細觀察它的紋路。這是一枚金黃色早落的銀杏葉片,因為大多數銀杏葉片儘管已經變成了金黃,卻並沒有掉落,依舊在秋陽中反射著耀眼的金光。我把葉片反轉放在掌心,葉子背後的紋路清晰可見,所有的條紋從葉柄開始,便放射線一樣直抵葉緣了。這種葉兒不像梧桐和楊柳,中間有一條清晰的主脈從根到梢,貫穿始終。

我再一次低下頭,從我撿起葉片的縫隙里,看到了泥土中斜插著的一片殘存的瓦當。把葉片交到左手,右手一用力就把瓦當從泥土中拔了出來,突然覺得有些熟悉,仔細一想就笑了,原來這片殘瓦竟和左手裡的銀杏葉片十分相似。

頭頂上似乎落下了什麼,丟掉瓦片和銀杏葉,往頭上一模,竟然又是一片銀杏的葉子。抬起頭,看到一株參天入雲的銀杏樹,偉岸地立在那裡。秋風吹落了一些葉兒,還有一些留在樹上,向陽的樹梢上部,竟然還有一些綠色。

我問自己,如果歷史是一株大樹,剛才丟掉的殘破的瓦片,就是它在歲月長河裡抖落的葉子嗎?葉子每年都是春發秋凋的,而那些歷史中的亭台樓閣上的紅牆碧瓦呢?跌落塵埃以後,是否也會重生呢?

腳下的瓦片未必就是圓明園盛世輝煌時的舊物,兩次罹難以後,圓明園又遭受了無數蹂躪,早已面目全非。在進行保護性搶救時,曾經有幾個村落從這裡整體搬遷,這些瓦片未必就不是尋常百姓房頂上的遺物。我想起了梁思成,想起了他為保護老北京古建築的不懈努力和無盡遺憾。如今的京城高樓林立,卻失去了往昔的風韻。老胡同和四合院正悄然消失,儘管沒有英法聯軍再一次點燃罪惡的火種。

我回頭望過去,逆光中正覺寺大殿的屋脊上,琉璃瓦金光閃爍。兩眼一花,似乎一道青光從眼前閃過。

眼前飛過的是一隻翠鳥,在我前邊不遠處的小溪邊上的石磯上停了下來,一動不動。我悄悄靠近,小精靈依舊無視,而專注地盯著溪水。怕把它驚跑了,我也停下來,悄悄坐在一塊青石上,小心翼翼拿起相機為它拍照。它的羽毛翠藍發亮,因停靠的地方樹影斑駁,身上的顏色也就不斷變化,時深時淺。

我輕按快門,拍下了幾張以後,卻見它倏然消失了,石磯下的小溪中有一串水花飛濺起來,轉眼間小翠兒就從水底飛回了原處,嘴裡多了一條銀光閃爍的柳葉般的小魚兒。小魚兒不斷掙扎著身體,對自己為什麼會從水底飛到空中無法想像,當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小翠兒用長喙在空中把小魚兒翻轉了幾次,等到魚頭衝著口腔,便仰起腦袋吞下去了。

小翠兒再一次起飛,站到了小溪對岸的一株小樹上,歪起腦袋在樹枝上一左一右擦了擦嘴,沿著小溪向前飛去。我緊緊跟隨,直到它蹤影皆無。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片水塘,滿塘都是殘荷,枯黃的葉片低垂到水面,幾隻蓮蓬丟失了孩子,空曠的眼窩無助地望著蒼穹。

小塘對面,有幾株金銀木,樹上有串串晶瑩的紅色珠子,瑪瑙一般。一叢修竹,茂盛地搖曳著,葉片唰唰作響。風從那邊吹過來,荷葉也開始有響聲了。“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儘管李義山未到此處,但此情此景,他的詩句還是浮現在心中。

天氣晴朗,沒有雨聲,只有穿過竹林的風聲,穿過荷葉的風聲,還有已經消失在稍前的那聲小翠的鳴叫,和我踩在碎葉上的窸窸窣窣聲。而這些聲音在我聽來,像極了一場傾訴。

在這樣一個深秋的日子裡,這些別人不曾聽到的聲音,要向我訴說什麼?一百五十五年前那個深秋里發生的故事嗎?

那一年的深秋,“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洗劫,另一個強盜放火。似乎得勝之後,便可以動手行竊了。他們對圓明園進行了大規模的劫掠,贓物由兩個勝利者均分。”

這段話,是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告訴世人的。他最後說,“法蘭西帝國吞下了這次勝利的一半贓物,今天,帝國居然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就是真正的物主,把圓明園富麗堂皇的藏品拿來展出。我希望有朝一日,解放了的乾乾淨淨的法蘭西會把這份戰利品歸還給被掠奪的中國。

現在,我證實,發生了一次偷竊,有兩名竊賊。”

法蘭西的戰利品歸還中國了嗎?自然沒有。許多最珍貴的文物,依舊在羅浮宮里陳列著,向世人炫耀。而我眼前的圓明園,依舊是滿目瘡痍。

我從福海向西行,走進了一片人跡罕至的地區。沒有泊油路和水泥路,我是沿著一條土路進入的。樹木依舊高大,卻沒有了景點的指示牌。四周靜的可怕,沒有人影,仿佛我走進了另一個時空。七回八轉,我好似迷路了。是迷失在歷史之中,還是迷失在現實之中呢?

突然,頭頂上有聲音響了起來:

“哇!哇!哇!”

我正毛骨悚然地尋聲音的來源時,前方一座土崗後邊傳來了犬吠之聲。我先在樹梢上看到了幾隻黑色的烏鴉,又在土崗邊看到了一隻小牛犢般的灰色的大狗。那條狗凶神惡煞一般,脖子上的鬃毛炸了起來,一邊狂吠,一邊向我步步緊逼。我心中一凜,不由得有些害怕。這時頭頂上的烏鴉又叫了:

“哇!哇!哇!”

我突然覺得後退不是出路,假如我轉身就跑的話,那隻惡犬說不定會在我腳後跟上狠狠來上一口,那就慘了。記起了兒時在鄉野里聽到的老話,“狗怕彎腰狼怕蹲”,我就彎下腰去,竟然看到了一塊磚頭。撿起來拿在手中,立刻就膽大氣粗了。手一抬,那條狗夾著尾巴跑到土崗後邊去了。我微微一笑,虧它跑得快,不然我會用這塊凝刻著歷史的磚頭狠狠地砸向這個狗東西的。

狗跑了,烏鴉也飛走了,前邊空地上有兩隻喜鵲在啄食落地的構樹紅色的果實。見到我的身影,喳喳叫了幾聲,向東南方向飛去。

我跟上了它們,在不遠的地方,聽到了遊客的聲音。我向前走去,遇到了兩扇打開的鐵門,鐵門上邊訂了一塊標牌,寫的是“未開放區域,遊客止步”。

我趕緊跑出大門,就像從歷史中穿越回到了現實。

幾個小小的穿著校服的學童跑到我近前,問我有沒有見到一個帶著藍色貝雷帽的人,我搖搖頭。我很想告訴他們,我都不知道貝雷帽是什麼樣子,就如不知道從前的圓明園是什麼樣子一樣。孩子們無暇聽我的話,跑過了福海北岸的紅色拱橋,嬉鬧著遠去了。我跟在孩子們身後,向東走,就看到了西洋樓遺址。

西洋樓遺址需要單獨購票,我曾經進去過一次,在我幾次到圓明園的經歷中也只進去過一次,以後就不想再進去了。我觸摸過那些冰冷的石柱,那次也是深秋,也是黃葉飄飛的季節。我把手放在石柱上,一股透徹心扉的寒意穿進了我的身體,令我不住戰慄。可我明明知道,這些豪奢的石柱曾經巍然屹立,支撐著豪廈的穹頂,它們曾經在康乾盛世的時候溫潤無比,也曾經在1860年那個深秋被燒成了炙熱的紅,差一點就像火山的岩漿一般,融化進歷史的塵埃。

我怕心痛,觸摸過一次就已經終生難忘了。我離開如織的遊人,繼續東行,進入長春園北側的湖邊小山的林地之中。整個三園的植被,這裡的秋色是最好的。因為水裡有蘆花,崗上有黃櫨,路邊有銀杏,水岸有幾株紅楓。

放眼望去,銀杏葉金黃,黃櫨葉火紅,紅楓葉嬌艷如二月春花。還有婀娜垂柳,參天白楊,蒼松翠柏中,鳥聲婉轉。只可惜腳下的土嶺中依舊是殘碎的瓦礫。轉過一個彎,從土嶺邊一株生了探海枝的黃櫨樹下穿過,就看到含經堂的遺址了,“蘊真軒”和“神心妙遠”兩組重要建築的基址赫然在目。即使我對古建築藝術一竅不通,但也可以從遺址上揣度當年這裡的輝煌,而今這裡只有黑色的磚基,沉默無語。

京城的高大建築越來越多了,有許多竟然是法國人設計的。法國人保羅?安德魯設計了一個鳥蛋一樣的國家大劇院來配合瑞士人雅克?赫爾佐格和皮埃爾?德梅隆設計的奧運主場地鳥巢,荷蘭大都會建築事務所的首席設計師庫哈斯又在中央電視台弄出了兩條巨大的鳥腿,“鳥”建築充斥京城,充斥華夏,我們金碧輝煌的故宮被林立的高樓圍了個密不透風。但畢竟它還在華夏的中心,向無數的國人和外國人出售著門票,供人瞻仰,供人膜拜。

連續三年深秋,我除了幾進圓明園以外,也到過京城許多地方。許多景點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很多,甚至摩肩擦踵。我知道有很多人是來自英法兩國的,他們在故宮博物院,在頤和園石舫前留下了腳印,唯獨圓明園,外國人少的稀奇。我不解因了什麼?難道當年英法聯軍的後代也心有愧疚嗎?

其實,我也是心有愧疚的,因為我的同胞們在圓明園兩次劫難以後,又給這“萬園之園”的廢墟增添了無數浩劫。

弗朗索瓦?奧朗德會到圓明園的廢墟上來嗎?我知道大人物們國事繁忙,那我與他將無緣得見了。我還是鑽入地下,縱貫京城,繼續去讀我的聖賢之書吧。

回首西望,陽光下的圓明園中,那些紅楓黃櫨和銀杏的葉片,在瑟瑟秋風裡竟然有了烈火的顏色,且越燒越旺。

但我知道,北京的冬,正悄悄地走來。一場雪落之後,所有的紅楓黃櫨銀杏葉片的歷史,將成為一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