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一樽還酹江月
“青玉案,青鋒劍,
五弦陳三願,一劍裂蒼天。
少年意氣,易水寒兮,
當時拚卻醉顏紅。
歌盡桃花扇底風,
煙視媚行倚高樓,
紅薔開。
花滿樓,歌漫天,
別後不相見,輕薄少年郎。
夢輕暗逐落花去,
劍穗千結情千結,
心悅君兮君不知,
擦肩過。
容顏艷,紅衣舞,
細畫梅花妝,羅襪生清寒。
千門萬戶曈曈日,
淚映銅鏡對紅燭,
難記笑問書鴛鴦,
憶孤鸞。
三生靜避滄海,
一樽還酹江月。
一生孤注,為君豪賭,
人生得意須盡歡。
西江月,飲一盞女兒紅。
西江月,一樽還酹江月。”
——摘自《西江》
序。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又無端的想起這句話。像一讖語,輾轉反覆撇之不去。
我的屋裡有一面澄黃的銅鏡。我看著它日漸暗淡下去,連同我的臉開始模糊的辨認不清。
每天,我坐在它面前,捏一支筆,細細的在眉間勾上一瓣淺白粉淡的桃花,在薄霧未盡的清晨,染上些許濕氣,氤氳欲滴。
我在靠窗朝北的地方擺上一方竹案。案上凌亂的堆砌著一些將完未完的畫。雪白的牘紙上,桃花,流水,滿眼的寡淡,再無其他。只是,看久了,看真了,便有記憶洶湧咆哮的撲面而來,讓我在年華不復里,抖若篩糠。
在這一年的秋天,我遠遠的遙望著北方的那座城,固執且深刻的想念著一個人。
壹。
莫北,莫北。
那一年。父親將雙親已故的他帶回府時,就這樣喚他。彼時,我為稚女,他為幼童。梳著小小的童花辮,自覺不懂憂傷。
蕭府坐落在野境之外的一個小鎮裡。每天都可以聽到,鐵釘入木時,鐵錘敲打的叮噹聲,周而復始,不緊不慢的就沉澱了時光。
那裡是長風坊,坊里有大大小小的船隻,零零散散的停靠在海上,不知駛向何處。幼年時的我們坐在碼頭的草地上,閒閒的看著船工忙碌,在日落時分的境地,所有的船都落下桅帆時,夕陽便斜斜的傾泄開來。抖落了滿地的餘暉,在他的眸子裡散開一片火燒雲般的顏色,異常晶亮,他偏過頭淺淺的笑。那個笑容就如同天上的雲朵,軟綿綿的嵌進我的心裡。從此堅如磐石。
鎮外,有大片大片的麥田,深秋時,滿地枯黃,風吹過,殘麥掙扎著嗚咽作響,幾近死亡。很多次,我們穿梭在阡陌小道上去往回家的方向,在轉眼之際我就丟了他。耳邊麥秸嘩嘩作響,湮沒了他的身影,我便深切的惶恐起來。然後,在眼淚將落的時候,他忽兒就站在了我面前。喚我,良娣。我怔怔的站在風裡,破涕而笑。
在我的窗外,有一條淺綠的小河。春夏之際河旁樹木盤虬,花意繁盛。他牽著我的手小心翼翼的踩過河面上那些深淺不一的木樁。偶爾會有一兩瓣桃花悠悠的落在我眉間。他就說,良娣將來一定是個絕世美人呢。
我咯咯的笑出聲,看他微眯的眼眸里瞬間就染上了我不明所以的黯然。
貳。
十四歲的這一年,春末夏初之際,時值我生辰。府里請來了戲班助興。
在華燈初上的時候,我拉著莫北坐在院之中的草地上,戲台之上透紅的薄紗在風裡忽忽翻飛。
絲竹聲起,有戲子甩開袍袖粉墨登場。笙歌咿咿,虞姬身著金絲銀線的軟緞袍子,雲鬢水袖,在光怪陸離間閃動著胭脂紅的曖昧,漾人心醉。
莫北調侃的說,他日,良娣你若成為皇妃也可戴這珠冠寶釵,定然美艷逼人。
我笑著側目,看他微微蹙起的眉,那嘴角分明沒有一絲笑意。
蕭聲驟涼。
戲台上,虞姬愴然拔劍起舞,一身輕衫,一纖東風,一把古銅色的劍舞的行雲流水。在起承轉合之中,那劍卻直直的指向了自己的喉嚨。
漢兵已掠地,四方楚歌起。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歌聲歇,長劍落。剎時,碎了一地的珠光翠氣。虞姬一身華裳,眉眼含笑,胭脂未融。躺在地上像一株靜美的紅蓮。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愛此一句,不願獨生,不願後死。原來生離,竟是比死別更為揪心的事情。只是很多年後,我無奈懂得。
莫北說,在我們鎮子的北面有一座長安城,那裡織錦如雲,繁華三千。
自他十歲時與我父親去過長安之後便開始周而復始的說著這句話,一說八年。我知道他終有一天要離開這裡,他說那座城裡有他的故人。
那天,我裹著厚厚的裘袍,站在迴廊里,小心翼翼的拉著他的手。
莫北,今日一別,此後關山渺渺,你還會不會記得那個眉眼如黛,在每個桃花繁盛的日子裡兀自歡笑的女子。
他淺笑,伸出手輕輕的為我拉緊袍子,一聲聲的喚我,良娣,良娣,……久久,卻始終無話。
耳邊,有風雪咆哮著翻卷,肆虐。我的啜泣聲細弱的那樣微不足道。
他終是離開了,我看著他的影子在漫天風雪裡起伏,直到與那片浩瀚的白融在一處,分辨不出。
我的眼淚終於倉皇而落。
叄。
落花流水,流水落花。
時光宛如那條微綠的小河潛在歲月里靜默無聲。
幾年後,鎮裡來了一個人,穿著一身金線銀絲的長袍,遠遠的看。那眉眼神態像極了莫北。
我恍恍然的喚他,莫北。
他抿嘴而笑,我叫李治。當今天子。
他說,你隨我回長安吧。如此的美貌佳人,怎可埋沒在此。
說這話時,府里眾人已跪了一地,父親深深埋首,顫微微的說道:承聖上龍恩。
我忽兒就想到了莫北說的話。他說,良娣以後一定是個絕世美人。果真,一語成讖呵。
我撕碎了竹案上的那些畫,一片一片,細碎的灑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宛如那個風雪飛舞的日子。而今,我也要尋著他走的那條路去往那個叫做長安的地方。自此永無迴轉。
李治牽著我的手坐上華麗的馬車。一路顛簸,有熟悉的風景交錯著在眼前掠過,糾結著一個叫做莫北的男子,在我的心裡盤亘錯結,要蔓延到這一生都無法忘卻的境地。
我揪緊了心口,呼吸沉重。
這個叫李治的男人他喚我叫,珍兒。奉若珍寶的珍。他許我一身恩寵,一世錦衣華裳。他溫情,細緻。可他終究不似莫北。他沒有莫北那種淺淡的笑容,在那一年純淨如湛藍的天空。
原來,若真想念著一個人,看什麼便都可以像他,可以是他。
這一路恁地漫長,他在我耳邊輕輕的問我,珍兒,珍兒,你的眉間為何只有半闋桃花。
我睜開眼,不見了鄉野草地,不見了籬上薔薇。這長安城的街道中只有滿目的喧鬧繁華。
於是我幽幽的笑起來。
前半闕,後半闕,半隨流水,半隨桃花。
我終於相信,那些過往真的都隨著那個叫莫北的男子走失在了年華里。
回首遙遙無期,因此一去不返。
肆。
琉璃瓦,白玉屏,金碧廳柱,錦緞御榻。
我開始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睡,睜開眼,這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在夜深時。我會像瘋了一樣的拉開層層錯結的紗縵,赤足薄衫的奔跑到窗下。推開窗戶,看不到月影星光,亂水拍岸。取而代之的是高聳的圍牆,樓閣。在地上投下一副又一副層次不齊的倒影。它們陰霾著,扭曲著,看不到盡頭,望不到出路。
這裡的一切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倉然的坐在地上,僵直了脊背,不知道冷,不知道痛。
有時,李治會在半夜轉醒,拿著袍子披在我肩上擁我入懷。三月的天氣依然有些徹骨。
他說,珍兒,這裡真的讓你覺得如此不安嗎,連我在你身邊也不能消減半分?
我揚起眉,有寒風茲茲的滲透肌里,我顫抖著往他懷裡更縮了一些,終於感到一些溫暖。他把下巴枕在我的額上,朗笑出聲。
我輕輕的閉上眼,往事撲面而來,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宮殿,在這個沒有莫北的地方。我始終惴惴不安。
每日在李治上朝之後,我便開始梳洗穿衣,然後信步來到宮城外。這裡有大片大片的梨樹,分布在每個殿閣,轉角之間。在這個季節,一朵一朵灼然盛開,遠遠望去淺白素淨,倚在橫生的枝上,宛如絕頂上的殘雪。
這一日,我披著一件素白的袍子,在梨花樹下第一次遇見了她。這個皇城的正宮皇后。
她披著暗紅鑲金邊的長袍。烏黑的頭髮高高盤成髻,別一隻精緻的鳳釵,神情倨傲。
蕭淑妃果然艷若桃花,莫怪乎皇上整日陪伴左右,專寵於你。
她揚起嘴角,笑的高貴雍容。看真了,竟如這曲折交疊的宮牆一般生硬。叫人望而生畏。
我斂起眉,欠下身子。石板路上已經凌散的飄落了片片梨花,離開了樹,它們終於變的支離破碎。
良久,環佩輕響,她踩著一地的落花羈然離去。
適時,有一滴樹梢的凝露,滴在我的掌心,泛起微微的涼。
這裡的花意如此短暫,轉瞬即逝。
莫怪,從來無人在意。
伍。
四月末,桃花開的漫天鋪地,我換上了繡花鑲邊的薄紗裙,金釵玉環。隨李治坐在正殿門口。白玉欄桿圍成的花圃里,牡丹花爭相奪艷,一朵朵開的灼烈。
那個女子輕輕的提著裙擺,拾階而上。皇后狀顯親熱的迎上前去,挽著她的手臂,一口一個妹妹。那女子菀然一笑,眉眼生動。那眸子像一滴濃墨風乾的印記,深深的嵌在她那張細緻分明的臉上,笑起來時,顧盼生輝。襯的額間那一朵牡丹,紅如胭脂。
李治喚她,媚娘。字眼間儘是不加掩飾的寵溺。
先皇的才人,今封為昭儀,明明不合禮數的事情,李治卻執意獨斷而行。這個女子對於他的意義已然不言而喻。我想,皇后一早便知道。
我瞥過臉,冷冷的看著一乾官宦侍衛跪拜一地,三呼萬歲。聲音迴蕩在這個寂寥的皇城,冗長,銘久,在我的心裡生出鈍鈍的痛,原來春風也可以這樣凜冽。
我分外的想念家鄉的一切,想念那個喚我良娣的男子,想念關於他的一切,卻不曾想到本以為這一生都不能再相見的人,會在這樣的境況下遇到。
莫北,他跪在眾人中間,消瘦的肩胛,清冷的眸子,是我隔著萬丈人海亦不會忘卻,消淡的東西。於是第一次,我在這個皇城裡笑的欣然而歡暢。
是夜。亭台香榭掛滿了紅紗薄透的燈籠,絲竹笙樂陣陣饒梁,李治為迎回武昭儀進宮大擺宴席。娉婷揚舞袖,繡帶飛紛葩,這樣的喧譁讓我恍然如夢。
我站在廳外,遠遠的,就看見了莫北,坐在河邊的欄桿上,燈火閃爍,以至於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喚他,莫北。他喚我,良娣。仿佛又回到那些相守的日子裡。
我揚起頭嫣然而笑。
他說,良娣,我找到了我的故人,並一直在她身邊,自從第一次在長安見她起,我便料定我與她只能是這種結局,只是我不悔而已。
說這話時,他固執的凝望著某一處,在他的眼起,我再也看不到那火燒雲一般的顏色,取而代之的全是生冷。我的眼淚簌簌的落下來,彼時,那些經過的事情,那些人,明明近在咫尺,卻讓我覺得已經是隔水相望,遙不可及。
不遠處的廳堂里,武媚娘正與李治相擁而坐。
莫北說,良娣,你若真愛皇上,他也會明白。
是么。我轉過頭,笑的歇斯底里。
陸。
燈籠易碎,恩寵難回。
一朝歡顏盡,青絲已成灰。
這一年,武昭儀得寵,我的淑妃宮日漸蕭條。我能感覺到宮女們在我身後指點訕笑。
我不覺得痛,只覺得冷,那種冷一日一日的滲進骨髓里,無藥可醫。
偶爾我會在皇城裡看見莫北,他是武昭儀的侍衛。他的眼裡有我熟悉的關懷,還有憐憫,很多次,我就想這樣跑到他身旁,像小時候一樣靠在他的肩胛上,便覺再無害怕和憂傷。
可是每一次,我只是匆匆的轉身,佯裝離去。我害怕一旦有了熟悉的溫暖,就從此抽不開身去,自始自終,蕭良娣都不是他所追尋的人,這樣的覺悟比死更甚。
有時候,我會在這個皇宮的最深處看見她。我們坐在荷花池旁,各執一盞茶,很久無話。
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揚起眉角時那份羈傲絕不輸於任何男兒。她可以肆意的歡笑,肆意的飲酒落寞。毫無顧及的嬌縱跋扈。在這裡,有了皇上的恩寵,便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只是,這樣一個靈氣逼人的女子,皇后憑什麼以為能這樣駕御她。
我想,若不是因為莫北,我會喜歡她。她是這個皇宮裡唯一讓我覺得鮮活的東西。即便我們之間永遠是張弩相峙的。
她不叫我珍兒,不叫我淑妃,而是叫我良娣。她說莫北也是這么叫我。於是,我就深切的厭惡起她來。她總是輕而易舉的就戳中我的痛處。所以我永遠都無法原諒她。我恨不得莫北,便只有恨她,恨她這個跟我本不相干的人。
茶已涼,我重重的擱下杯盞起身離去,外面忽然響起雷來,天邊那一條閃電,爆裂如掌紋錯結。跟著,雨嘩嘩的傾瀉下來,身旁樹木瑟瑟搖擺,嗚咽作響。
在曲折的木橋之上,我不期然的遇見了皇后,依舊是一絲不苟的妝容,有婢女為她撐著一把寬敞的大傘,因此衣角未濕。
而我卻覺得此刻她是那么的狼狽。這個可憐的女人,她輸在了自己的自以為是里,是的,我奪了她的寵,如她希望的,武媚娘也奪了我的寵。可是她的寵愛呢,李治可曾記得還給她。
三千怯風流,明朝怨白首。
她拼盡了全力為了保住這岌岌可危的皇后寶座,而除了這個華麗的鳳冠,她與這個後宮裡的怨婦又有何之別。
柒。
我想,我是病了,病在了拿不起,提不動的一片思緒里。
每日,我昏然的睡去,又掙扎著醒來。我不記得有誰來看過我,我只記得那苦澀的藥汁,漫過喉嚨時那讓我窒息痛楚。我會反覆的夢到一些片段,長風坊,陳舊的木梯,無際的稻田,還有碧澄澄的草地上,有人攀折籬上的花為我戴上。然後我喊著莫北的名字,大汗淋漓的醒來。
在這個初秋的時節,我惶惶然,不可終日。
婢女說,前幾日,武昭儀為皇上添了一位小公主。皇上大喜,寵愛倍至。
這天,皇后竟然來到了我的宮裡,沒有了以前的跋扈,整個人都顯得溫和了起來,我隱隱覺得那是無望之後的淡然。
我離開了躺了幾月的病榻,換上素淨的衣裳,手腕處勾一條湛藍色的緞帶,脂粉為施,只獨獨在眉間描上一瓣桃花。
我與皇后來到了武昭儀的宮裡,房內搖籃的緞被裡躺著一個小女娃,粉雕玉琢。我忽兒就想起了莫北對我說的話,他說,良娣長大了一定是個絕世美人呢。聲聲言由在耳。我一笑,悽然。有朝一日,這個孩子也會長的像她的娘一樣傾國傾城,我無法喜歡那個眉間有一朵牡丹的女子,因此也無法喜歡這個與她長的相似的孩子。
可是,我清楚的知道,我與皇后都沒有傷害這個孩子。那天,在我們離開之後,小公主死了,死因不得而知,李治震怒,將我與皇后,和一乾侍衛人等全部抓進天牢問罪。包括莫北。
在這個牢房,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髮絲散亂,狼狽如此。
李治終於來了,挽著面色沉痛的武昭儀,滿眼的憐惜,和憤怒。他反覆強調著,那是他的愛女,愛女,誰害死他的愛女,便罪無可赦。
皇后顫微微的跪在他面前聲聲控訴,請求皇上明鑑。
我想起了,當年我的父親也是這么無奈的跪著,將我送到了這個男人身邊,將我送到這個皇城,一步步走到絕境。
我冷冷的笑出聲,然後,跪在一邊,深深埋首。
小公主乃皇后親手掐死,臣妾親眼所見,當日皇后威脅,臣妾若將此事泄露半句,便要剜去手足,因此臣妾才未敢明說。
說完這一切,皇后的指甲已深深的陷進我的肉里,血順著她的手絲絲的流出,我竟感覺不到痛,從來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的臉也會被同化的和這皇宮一樣冷漠。
李治彎腰拉我起身,反手一巴掌,重重的摑在皇后的臉上,有血滲出她的嘴角,她不哭不笑,眼中滿是絕望。
我知道,李治他信了。正如武媚娘預計的那樣,只要我這么說了,他便深信不疑了。
我終於輕輕的笑出聲。
武媚娘,我按照你說的去做了,我的莫北,就不用死了吧。
捌。
薄霧晨風,前塵往事在腦中糾葛。
我提著群擺,一路踩著細碎雜亂的步子向偏廳而去。宮女侍衛紛紛側目,我不管不顧,不曾停留,直到皇后那哀怨的容顏在我的腦海中漸漸辨認不清楚。
這個皇宮始終冷漠,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利益在心頭藏一把刀,隨時要準備刺入別人的咽喉。
我以為,這一次,我是真的可以幸福了。像武昭儀承諾的那樣,我可以帶著莫北離開這裡,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哪怕這一生不為他所愛,我們也可以坦然的漫無境地的相守,像很多年前一樣,看殘陽飛渡,亂水拍岸,朝暮爾爾,有此便足夠。
而我又怎么會想到,即使我出賣了良知,靈魂,也得不到我想要的天荒地老。
在我看著莫北安靜的躺在地上,毫無生息時,我終於明白,這個皇宮真的很冷,很冷,心是冷的,血是冷的,連靈魂也是生冷的。
我低下頭,眼淚倉皇而落。
浮雲舊曲,黯淡鴇羽,猶記得當年同他一起看的那出戲,他說,良娣他日若成為皇妃,珠冠寶釵,定然美艷逼人。然後,我咯咯的笑。最後那個叫虞姬的女子,愴然揮劍自刎。碎了一地的珠光翠氣,她安然的躺在地上,像一株靜美的紅蓮,我分明看見她的嘴角有一絲笑意。
不願獨生,不願後死。
我端起那剩下的半杯毒酒仰頭而盡,一路滑過咽喉,灼到心裡。痛,烈火焚燒似的痛,痛徹四肢百骸,連靈魂都要灰飛煙滅。
“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生生扼其喉!”
莫北,莫北。我若是這樣的恨她。你會不會責備我,還是一早,你便心甘情願,生死不顧。
可是,莫北。這一生,我為你所累,卻從無悔意。
花事流水,葉落殘夢,我瘦損了容顏,折了壽,不過是為了陪你奔赴這一場死亡。
而這一次,圓滿我一生。
玖。
武則天(番外):
王皇后死,蕭淑妃亡。
這裡的一切愛恨糾葛似乎都已經結束。
可我常常會夢到一片桃花林,林中深處,有一隻通體雪白的貓孑然獨立,每一次,我們就這樣長久的對視,直到我轉醒。那隻貓的眼睛湛藍,湛藍,像這皇城之上純淨的天空。
我聽說,死了的人是用心看塵世的,倘若那隻貓真的是蕭良娣,那么這一切的一切,在她死後,她終是明白了吧。
我從來不曾想到,十四歲的那一場相遇會糾葛我半生。
那一年莫北十歲,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倉皇的跌進我的轎子。他有一雙晶亮的眸子,他問我,以後還可不可以來找我。
我告訴他不可以。進了皇宮那座城,就永遠也不能出來。
那一年,我被接入宮中,成為先皇的才人。
事隔幾年,先皇過世,我被送入感業寺。在寺里第二次看見了他。他是皇宮的侍衛。此後的歲月,他就以這種方式陪在我身邊,他給我講家鄉的碼頭,草地,河流,還有那個眉間有一瓣桃花的女子。他說良娣很美,與我不相多讓。
在那段時間裡,這個叫莫北的男子便是我所有的溫暖。
此後,李治登基,皇后見我美貌要將我接入皇宮,獻給皇帝,實則是要我奪了李治對蕭淑妃的寵。這個女人將我當作一顆她自以為能掌控的棋子。她不知,自打十四歲進宮,我的心早已和這皇宮的金瓊玉柱一樣的冷漠。
那一日,桃花繁盛,我第一次看見了蕭淑妃,她的額間有一瓣淨白淡紅的桃花,清冷的站在李治身邊,顯得與這個皇城格格不入。
皇后獻媚的挽起我,走到李治身邊,在那一刻,那個女子忽然望著某一處笑嫣如花,那一笑美的傾城,我轉過頭,看皇后的笑容就這樣挫敗的凝在了嘴邊。
筵席之上,蕭淑妃皺眉離去,李治恐她身體有佯,堅持要去探望。我與他走到迴廊之上。忽然就看見了她。正往荷花池邊奔走而去,連蒼苔露打濕鞋子也恍然未覺,她一路穿過長長的棧道,像要去奔赴一場地老天荒。最後,她偎在了一個男子身邊,巧笑顏兮,眉眼間皆是一副幸福的摸樣。
彼時,李治的手指在紅漆欄桿上留下了深長的痕跡。
我看真了,那個男子竟然是莫北,而蕭淑妃,便是良娣了吧。
自此,李治再沒去看望過蕭良娣,卻也沒再忍心怪罪她這一晚的事。
我知道,蕭良娣是不喜歡我的,因為莫北。
而我卻很喜歡她,因為她是這個皇宮裡唯一讓我覺得純淨的東西。
這一年,我的女兒出世了,李治欣喜異常,呵如至寶,太醫說孩子自幼體質嬌弱,恐難長命。
這個,他並不知道。
不久,我的女兒真的就去世了,而宮女說,這一日,皇后與淑妃都來看過小公主。我想,這就是我除去皇后的最好機會了,在這個皇宮唯有權利才是長久。
李治果然震怒了,下令將皇后與淑妃關進大牢。
我告訴蕭良娣,倘若她肯說,小公主的死是皇后一手造成,那么我便放她與莫北離開皇城。
我知道她一定會同意,我一早就看出。她太愛莫北。而李治實則也是愛她的,所以她說什麼,李治一定會相信。
我想,放他和蕭良娣離開皇城,便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了。
他們都不屬於這個冰冷的皇宮,我也不願看他就這樣為我守侯一生,兀自蹉跎了時光。
我萬萬沒有想到,李治會先一步找到他,並親手為他斟上毒酒。
李治告訴他,小公主死,蕭良娣便要處死,倘若他認罪,便可赦免蕭良娣。
於是,他毫不猶豫的喝下了那杯酒。
李治是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且以為他死了,蕭良娣便生無可戀,安心做他的妃子。
可李治並不明白,有一種感情可以貫穿生命,那個素裙低眉的女子,無論時光如何流轉,
她所執著的依舊是一個叫莫北的男子。
他們死後。
我在皇宮的某一處,種下了大片大片的桃花。
在春天的時候,桃花煙雨,淨白淡紅。
偶爾我會想起那個眉眼如黛,在每個桃花繁勝的日子裡兀自歡笑的女子。
只可惜,這個皇城永遠都是,只見舊時陌上花開,不見花落碎西樓。
愛恨情愁,枉自嗟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