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我已忘了那是多久以前了。我一路走,一路回頭。

如果說過去是形容詞,那么每個人都是被修飾的名詞,我知道這樣講不符語法。但在漫長的時間流里,我們確實被妝裹得百態紛紜。可每個人又是什麼呢?為了過往而存在?我在心底翻來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於是我始終難以忘懷那些心事重重,拖沓著一肚子的苦水和心酸,綴連成一路,就如我現在眼前的這條路一般。一往無前,隻身孓然的境地。

冷風徑直洞悉而過,它如同那日,我與那貓相遇時的風。這些風靈在我的身體裡上下遊動,等捕獲了足夠的熱量再呼嘯著逃竄,以為可以逃出這一整個天地。事實上,此段風沉熄下去,當再次邂逅一個熟悉的擁抱,這相同使命的,早已經是另一段開始。亦如我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悉數重溫。

不知不覺間,又一陣風從背後襲來,生猛地拍打在我的背上。我回過頭去,在漸次暗淡的光路下,一股股看不見的洪流從黑漆般的路盡頭湧來。我開始臆想,它們是否從我的過去而來,前仆後繼,一陣風的激盪到結束表示一個段落,於是一陣陣風起潮湧構成了這過路,漫長、牽腸掛肚。

暮色四合,我的思緒開始沉澱,在月華路上拉成一道回憶。往事歷歷在目。

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走得沒了行人和燈光,除了路和兩旁的人行道之外,別無他物。這是一場無止境的失落,令我不得不承認,除了繼續走下去,無計可施。

於是我看見了它,咫尺之遙。

背景是月影,幕布是夜色,一團幼小的焰火明滅閃爍。我以為那蒼白的光芒只是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一般,純屬幻覺。可是這聽起來多么荒唐,是一隻貓。或者應該這樣說,又是那隻貓。

它看起來那樣惹眼,在夜色的包融下,一身灰白鋪染了滿地靜謐。我甚至隱隱覺得,它與我是否注定著相同宿命,這洞深濃稠的黑暗把我們深深困住無法逃脫,但事實上,逃脫了它我們還能去哪裡呢?

由此我開始深深地嘆息這瘦骨嶙峋的生靈。我這樣想,倘若我是貓多好,抑或者你是人類,只可惜這時間總不會有兩全之美,你我終非同類。

我看見那貓呆滯著佇立,即便脊背凸起,上身仍微揚著,躊躇不定。它顫抖著前腿,一旦離地朝前便會不住地戰慄。它的貓墊凹凸分明,在狂風肆虐下經受不住又悻悻縮回,它在這風中,羸弱得即刻貓掌離地,化粉為煙。

於是我想過去抱它,穿越這馬路,抵達於它遙不可及的對岸。可是我不能。一陣狂風凜冽起來,它急迫地逼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然而這一刻我無處可躲,我亦不能如以往般,逃向何處呢?還有比黑暗更黑的地方嗎?大抵都逃不過被知曉的命運安排。

風仔細地遊歷我的身體,當它行至我的右手肘處,然後它笑了。尖銳且刻骨。是的,每一個與我交匯擦肩的生靈都會發現,在我厚長的袖子裡,沒有手臂。這殘缺的右肢剎時間在風的伴奏下嗚嗚地哭了起來,它萬分明白這無路可退、無地躲藏、無處掩飾的反覆挫落感。

我常會在某種極端的尷尬下,忽然哀婉地笑起來,反過來問我自己,這一切究竟歸咎與誰?沒有人告訴我要不要這樣屈辱地活著,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熬不住了。

死,這個字眼確是翻來覆去想過很多遍的。記得小時候,在某一個不知名的黃昏,忽的領悟到死意味著什麼。極具諷刺的是,我並沒有害怕,反而是出乎意料地冷靜,甚至在那時我的眼裡,打針比死去痛苦萬倍。在喧囂不息的青天白日裡,我看起來,視死,輕如鴻毛。

也的確是這樣,那合眼的一瞬僅是一瞬,不代表生前亦不代表死後,除了意味著終結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念想。

此刻,風要將我托起,我的腳尖恍恍惚就要脫離引力,這是否就是感同身受,當兩段生命在某地戛然而遇,是否會為彼此駐足良久。

最終,我踱到它面前,伸出左手挽著它的身體。它注意到了我,轉過頭來一臉驚詫的樣子。我感覺到我們的過往無比相似,這近乎於相互取暖的接觸,像毒藥讓我沉醉。我輕合上眼,在風中穿行,往事隨風湧入我的耳廓,恣意從淚腺流出。

那究竟是多日來的臆想還是回憶?我的右手仍在,我沒有騎過那條未知的巷口,更沒有後來的事情,都沒有,都沒有。我只記得我一如既往地雙手駕著車把,自由平衡地輪轉腳踏板,在陽光灑了一地青春的日子裡,輕快地無法無天。我只記得無所顧忌地從背後突然攬住陸凡的腰,唬得他笑罵著追打於我,而我則嬉笑著往遠處跑去,向黑暗處躲藏。享受在暗處的刺激感。

那最真實的夢幻險些令我沉湎進去,無法自拔。在一陣撕裂空氣的尖嘶中,那夢幻終是破滅了。一條紅色的劇痛赫然出現在手腕上,充滿新鮮和驚悚。那貓已從我的懷中跳出,怒視著我。它的眼珠如同爆發的火團,我從那當中看到了與生俱來的反叛。

它耗盡氣力向遠處跑,力盡神危。然而此刻我卻無法跟上,這黑暗更多地,充滿了未知。這多少令人有些失望,風徑直湧來,從我空蕩的右袖呼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