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選擇等待

從我記事開始,父母就一直忙於生計奔波,但結果往往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吃了今天沒明天。

父母沒有受過多大的教育,但對於孩子們的教育他們往往是不馬虎的,雖然他們的教育觀念是只要孩子吃飽穿暖就好。但另一方面,對於我們接受教育的機會,父母是很重視的。至少在那個義務教育還未普及的年代,為了我們四個孩子的學費,父親不知道愁白了好幾根頭髮。

每年的開學季,對於父母來說簡直就是一次嚴厲的審判和煎熬。每每是在開學前的半個月,父親通常會叼著他的菸斗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不時煩亂地用手拔拔頭髮。而我只是呆呆地蹲在門檻邊上,不敢出聲。從父親那雙凹陷的雙眼裡迸射出來的是智慧的火苗,我知道,他一定又是在想該去向哪個親朋借一借、湊一湊,想著該如何去開這個口。我看著、心疼著,不敢輕易發出聲響。

母親是個傳統的女人,她的身上,具備中國傳統女人的一切優點,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的。她每天的工作是照顧一大家子人的吃喝,雖然每頓飯都不夠孩子們吃飽,雖然苦累了一年還是沒能夠給全家人添上一件像樣的衣裳。但母親是極其溫順的,她從不責罵任何孩子的哭鬧,總是哄了這個哄那個,然後默默地開始一天忙碌而繁重的工作。

父母偶爾也會吵架,但並不大吵,因為母親總是會容忍父親的壞脾氣,總是會先偃旗息鼓。母親的心腸極軟,每次當我們不聽話犯錯時,她總是及時地攔下父親即將甩下的木棍或巴掌,然後把我們推到一邊,對著大哭的我們惡狠狠地責罵幾句。看到她眼裡閃爍的淚花,我們往往會嚇得忘記了哭,只能噙著淚水委屈地看著她,心裡卻越發酸楚。

多年來,母親一直保持著一個習慣。每次吃飯時她總是忙個不停,總是在父親三翻幾次的催促下她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手裡的活兒,反過來責備父親耽擱她的正事,說飯什麼時候不能吃。等到好不容易端上碗後,她總是抬著一碗飯扒了又扒,扒了又扒,就是不見她起身加飯。只有在孩子們吃完摔下碗開心地往外跑去時,她才拾起那些殘羹冷炙重新大吃起來。

小時候,我們最渴望的就是過年,雖然在我們家過年和平常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但畢竟作為一年一度的新年,還是有那么一些不一樣的。因為大年初一時父親都會美美地燉上一隻家裡餵養的大公雞,我們也總是早早地等在飯桌前,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鍋里煮的翻騰的雞肉,好像藉此能提前體驗肉的味道似的。

看到我們的饞樣,母親就會笑著說:“再等一會兒就好了,不急於這一時。”在我們津津有味地啃著雞骨頭時,母親就抬著她的碗遠遠地看著我們吃,而她自己的筷子卻不曾伸進鍋里。父親給她夾了一塊,她總說不喜歡雞的味道,然後那塊雞肉就又回到了我們的碗裡。

猶記得初初叛逆時,是怎樣艷羨別人瀟灑的衣著,洋溢著光彩的青春。可每次當我提出要母親給我買一件漂亮的衣服時,換來的總是長長的沉默。那時的我真為這樣的生活感到窩火極了,於是憤怒地將吃到一半的飯重重地摔向門口。那是我這么多年來愧疚和記憶猶新的事情,因為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挨了父親的巴掌。

在四個孩子中間,我的脾氣最隨母親,所以平時都很乖順。那一次,父親打了我一巴掌後兇狠地將我推出門去,並說讓我滾,就當沒養過我這么一個白眼狼。那時我站在門外害怕得不知所措,只有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流,後來是母親出來把我拉了進去,無奈地哀嘆一聲說:“唉,你怎們就是不會想事呢,要是有錢的話能不給你買嗎,兒啊!”然後默默地摸摸我的頭,那一年我12歲。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不穿新衣,因為她沒有衣服可穿。一年四季的忙碌,讓母親的頭髮提前發白,三十多歲的女人走出去,平白讓人家覺得蒼老得像五十歲似的。但母親全然不在意,仍全心全意地奉獻出她全部的精力,操持著那個家,從十九忙碌到五十三。就算後來姐姐們給她買了新衣,她也捨不得穿,只是在要走親戚訪親友時勉強穿上一陣,回來馬上脫下,小心地疊好在箱子裡放好,重新換上她的舊衣。

大學放假回家,父親提前做好一桌飯菜,比起四個孩子圍在一桌吃不飽哭鬧的場面,如今的生活質量確實是高出了許多。然而母親的習慣卻一直沒有變,我和父親吃飯時,她總是東忙忙西理理,我和父親再三催促才把她拉到飯桌上,但她的筷子卻從來不曾動過那些肉,她總是揀那些我不碰的菜一個勁地往碗裡夾。每當聽著她說我不喜歡吃時,我總是迅速地低下頭來,強忍住眼裡翻騰的淚水。

好幾次我忍不住想說:“媽媽:您吃吧,女兒現在可以養活一個媽媽了。”但我只是在每次吃飯的時候指著父親做得精美的菜餚說不好吃,我不喜歡,然後放下筷子。母親總很溫和地責怪道:“死娃兒,越大越不知好歹,忘了以前過的苦日子了。”但說歸說,我發現,她的筷子會伸進我挑剔過的食物然後幸福地吃起來。每每這時,我的內心就會閃過一絲小小的得意。

有些話太苦,就讓它永遠留在心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