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繾綣,花含情

鳥兒出山去的時候,我以一片段預告瓣放在它嘴裡,告訴那住在谷口的女郎,說山裡的花已開了。

——馮雪峰《山裡的小詩》

余秋雨參觀都江堰,到達之前認為是普通的水利工程,於是心緒懶懶散散,待到近前,卻被它的波瀾壯闊、豪邁激盪深深震撼。我想很多人上珠山之前都會有這番心意的變化,當我帶著前幾年的隨意進山後,我就笑起了自己,笑自己不該如此淺薄,竟然不相信“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笑自己空讀過王安石的“真樂非無寄,悲蟲亦好音”。

脈脈含情賞花人

四五月的山色,由爛漫山花獨家代言,眾多遊人帶著徜徉花海的憧憬,從花區檢票口進入景區,嚮往一睹芳華絕代。順著長堤前行,碧綠的湖水綴著幽藍,殷勤引導,裊裊軟風輕皺一湖春水,一汪碧水波層層,滌盪著空氣的浮沉。我們總是讚美大海“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磅礴雍容,但我一直是喜歡湖水的,它總浮蕩著朱自清“荷塘”里“凝碧的波痕”。海水湛藍、激盪、神秘,讓人暈眩,不敢直視只能卻步,似乎水的下面永遠都是深不可測的詭秘;而湖水幽綠、柔滑、平和,平易近人,似乎掬起一捧清水,就能手握一方碧玉,可以環在頸項,聆聽心語。

踩著水邊的木棧道,扶風綠柳觸手可得,輕輕撫弄著你的肩膀,舞柔你的喉嚨,讓你說話也輕聲細語起來;粉嫩桃花,嬌俏著臉龐,季季粉桃,歲歲遊人,卻年年“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進入山谷,石徑平緩向上,流水泠泠走下山去,連翹迎春纏綿邐迤,畫成一道枝椏縱橫的花牆,高歌著它們想要怒放的生命;層層翠松依山鋪築,寫就四季不老的神話。不知是不是春的仙子,不小心打翻了腕上的花籃,才撒下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麗。一路入山的情景,總讓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想到瘦西湖的對聯,“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也許你會質疑,這些也算不得花海呀,要明白驚艷總是需要鋪墊的,波瀾不驚不是所有情懷的嚮往。當你懷疑枉費了一番熱忱的時候,山路已將你送入佳境,那裡承載著最多的人群、最流連的目光、最驚喜的歡呼,一面巨大陡峭的山坡如火如荼,招搖在了你的眼前。

嫣紅、淺粉、粉紫的杜鵑、映山紅漫山遍野,錯綜互攜撲面而來,像錦緞浣洗後飄懸在藍天白雲下,絢爛著婉約、激情和遺世獨立,凌然而兀然,雲蒸霞蔚。觀花雲梯隱藏在枝繁花盛的海洋,彎曲盤鏇,旖旎升空,只有在花海蕩漾的疏影中,時隱時現的各色衣服,告訴你那裡蠕動著陶醉的探花人。有不忍擺渡花海的遊人,坐在山間的平坦大石上,舒展著雙臂,一人搭著一人,旁若無人地、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嶺上開遍呦映山紅”。左手攜花樣華裳,右手牽連綿群山,花兒眩暈了天地,歌聲敲碎了雲霄,那是一種怎樣的意亂情迷,是一種怎樣的天地眷顧,是一種怎樣的物我皆忘,是一種怎樣的動人心扉。何其有幸,親赴一場花語的盛筵,聆聽一場人花嬉戲的協奏。

……

“我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即使此岸綺麗彼岸清冷,我們還是要搖櫓渡河,我想許多來過的人,都希望某一天,就躺在拂面的花叢中,臥視湛藍無垠,靜聽紅顏盛開,細數落英遍地。任陽光在臉上圈圈點點,悠悠白雲飄在穹空,自在變換千萬姿態,輕觸深藏的時光印記,累了沉沉睡去,讓山風吹消心頭的凌亂,讓平靜的呼吸和芬芳的花枝顫成共鳴,忘卻系身種種。

粗糲打磨登山路

精神愉悅讓人心生安逸,安逸和倦怠則需淳樸的洗滌和粗糲的磨練。乍暖還寒的時候,我們會幾人相約從山門檢票口上山。“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仙風道骨在香爐中瀰漫成斜煙橫霧,繚繞著善男信女的虔誠企盼。刻著“南無阿彌陀佛”大紅字的大圓石蹲踞在寺前,半畝淨池繞著石頭注滿清水,魚翔淺底,水中的積善硬幣幽幽泛著光芒,一座小石橋跨在池上,添了別致的清澈幽靜。竹竿傾斜交叉,架成通道,彎曲隱沒在青翠的竹林里,竹影蕭蕭,身在其中,腳步輕移不敢高語,不忍敗其心無旁騖的清遠。

順著竹道步入寺中,一面面的功德牆上,刻滿香客的名字。恭敬的人們,坐在石凳上吃著簡單的食物,披一襲灰色僧衣,等待著佛課的開始,山中佛寺常見,親見信徒們跪倒佛祖腳下,全神誦經唱詩,還是第一次,我很仰視他們篤誠的信仰。時時有人擺下果品,在香爐前謙恭跪拜。其實我也特別希望我們低眉順目的祈求能夠成真,畢竟誰都會碰到不如意的事情,都會遇到解不開的疑惑,都會打上解不開的結兒,我們希望有人指點迷津,哪怕明知佛前無語,還是會默默祈禱悄悄詢問,這無關堅強和脆弱,無關唯心和唯物,無關迷信和科學,從來沒有什麼教條,強制過人不許脆弱,苛求過人必須無所不能。

我對寺廟有發自心底的敬畏,不過大雄寶殿里那尊鍍金的如來佛像,總能讓人心裡平和下來,他俯視蒼生的慈眉善目讓我安心,他普度眾生的微笑,讓我相信世間永遠安詳。也許我們真正需要的並不是投石問路,而是在這樣的敬畏中,尋一股滌盪疑慮的清泉,覓一種釋放心靈的玄妙。

晨鐘暮鼓,醍醐灌頂。當黎明的朝陽跳出海面,透過清晨的輕紗薄霧,篩過環繞的群山綠樹,火紅的光芒像顏色漸變的火燒雲,塗抹在檐牙高啄的寺廟上空,琉璃紅瓦輝映著清冷的晨光,“香隨青靄散,鍾過白雲來”,鐘聲渾厚,飄過簌簌竹林,響遏寂寂群山,洞徹浩浩雲霄。一切喧鬧都會被時光屏退,當餘暉斜照古鐘,步步墜入群山深處,金黃的光線蒼涼了時光,微瀾的湖水金光閃閃,鐘鳴聲聲撞擊在人的心上,悠遠肅穆,落下了白晝的繁華,默默掩映山寺的幽靜神秘。“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任誰都會斂起自己的放肆和隨意,任誰都會澄澈自己的心靈和思想,任誰都會在心中頂禮相拜低聲祈願。這些時刻,心裡怎還會有世俗追逐?人是需要卸下背包來放空自己的的,那背包裡面有金錢、有利益、有功名、有地位、有理想、有喜悅、有心機、有疲憊,我們做不到清澈見底的湖水那樣心無雜念,因為我們需要生存,更需要生活,更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必須能夠自己站立的時代,但是我們可以在塵世紛擾外求得片刻憩息,至少讓我們有勇氣和信念,繼續奔跑在追逐的路上。

爬山是意志的考驗,有時需要一氣呵成的堅持,有時需要走走停停的歇息,不是一句壯語就可趟過激流,不是一腔熱血就能翻山越嶺,紙上談兵和輕言放棄的人,必定看不到勝景。越過寺廟,山勢或急或緩,或陡或平,像人生路,有坎坷,也有平坦;有雨霧迷濛,也有柳暗花明。像人的神情,有淚雨婆娑,又有開懷暢笑;像人的心境,有低回懈怠,又有鬥志昂揚。

沿路相伴、遠遠相望的林立奇石,流動著美麗的傳說,在我們的腦海里,惟妙惟肖地演出著人生百態,似乎哪裡都有人影幢幢,哪裡都迴蕩著音容笑貌,它們讓山川活動了起來,似乎我們已然飄飄立於山巔。能工巧匠固然精專,極致稱為巧奪天工,終究賽不過鬼斧神工令人嘆為觀止。

時不時迎風眯起眼睛,回望寺廟在身後留下一角尖頂,湖水凝縮成一塊溫玉,山體起伏迴轉綿延不絕。也許攀登的意義的在於征服,一路風塵跋涉,登上頂峰,幽藍的大海接天映日,盛邀山川澎湃出寥廓的畫卷。時間匆匆,目光匆匆,情誼匆匆,道路匆匆,人生匆匆,我想知道站在哪裡,能看全群山倒在水裡的倩影,就如同妄想洞察人世的全景。

可是別忘了停下匆匆,冥然兀坐,看草葉擺動,聽潺潺泉水流在石上,還有不知落在哪裡的山鳥吹出清亮的號角,“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放縱自己的靈魂,卸下重重思慮,或者只是純粹為著一花一草嘆息一聲、笑意一彎,不摻雜任何情感和思緒,只是順應心靈的自然表達。

山水繾綣

山的兩個入口處都有一汪碧湖,入山時神清氣爽,下山時疲頓盡消,讓我們一遍遍的披覽著它們的深情。山是硬朗的,是一種考驗,一種磨練,是生命的挺拔、剛直、堅毅;水是柔軟的,是一種滋養,一種溫情,是生命的靈動、多情、柔韌。山是水的儒雅情郎,永遠會讓他的偉岸睡在溫柔的水鄉,眷戀、守護姑娘善良的心房;水是山的夢裡情人,永遠會恬靜地縈繞在山的身旁,與他款款相依,不離不棄;花是山水的紅娘,將“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嬌羞,牽成月下紅絲線,讓我們記得,安逸和磨礪並行,剛柔相濟、身心相許才是永恆長存的圭臬。

“天地本無私,春花秋月盡我留連,得閒便是主人,且莫問平泉草木”。山水繾綣,花含情,無論何時何境,不要荒蕪了只屬於自己的心靈淨土,走走停停,人的身要記得,給心許諾一份鮮潤豐盈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