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回家種紅薯

車子駛進這個小山村,正是傍晚時候,落日在西山頭緩緩往下掉,光芒照耀著這片土地,山道兩旁的田野里泛著異樣美麗的光亮。遠處近處的田間地頭三三兩兩散落著勞動的村人,還有幾頭牛在悠閒地埋頭吃草。邊上一位赤膊少年在河溝里摸著什麼。

望著這樣的景象,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個赤膊少年也就是他小時候的模樣。這一刻,他頓覺心曠神怡。他把車速慢下來,放下車窗,貪婪地呼吸著外面田野的空氣。

他來到自家門口,一把鐵將軍在默默地把守著門。他不知道老爹去哪了。他在門邊的大麻石頭上坐下,掏出一支煙吸。一會,聽見身後有人粗著喉嚨喊:大毛,大毛!他驚了一下,站起來,見是小時候的玩伴二狗。大毛是他的乳名,現在他聽慣了別人喊他馬局長的尊稱,聽到喊他大毛的乳名,還真的不太適應了。

他弱弱地答應一聲。朝著二狗拋去一根香菸。二狗接住,卻很快把香菸的過濾嘴掐掉,咬在嘴裡,啪一下點著,狠勁地吸幾口,那嘴巴里鼻子裡即刻冒出一團散亂的煙霧來。煙下去,二狗快活起來,他大聲地跟大毛說村裡的稀奇古怪事,說到興致上,朗聲大笑,露出滿口的黒牙。他忽然羨慕二狗可以這樣放聲爽朗的大笑。有很多時候,他的笑聲不是來自他的心裡。

這時候,二狗忽然想起什麼,拍了一下腦袋,說,你爹在後山的菜園裡,你快過去看看吧!

遠遠地看見菜園地里有個身影在晃動。他加快腳步往那邊走,山坡路,碎石子硌著他的腳底板隱隱作痛。疾走一段,小腿肚酸漲起來。他想起少年時跟爹上山砍柴,這一段山路,他是小豹子一般疾走如飛的。

爹對兒子的到來有點驚訝,兒子大約有半年沒回過家了。爹心裡生著歡喜。他停住手中的活,撩起衣襟擦著滿臉的汗水,嘿嘿地對著兒子笑。

爹的身後散落著一堆沾著泥巴的紅薯。小時候,他跟爹挖紅薯,口渴了,就拿紅薯到衣服上擦一下,咔嚓咔嚓吃。那種味道一直在心裡留著。到城裡後,飯桌上的紅薯卻再也吊不起他的胃口。

他拿過爹手裡的鋤頭,挖起紅薯來。挖了一會,他就呼呼地喘著粗氣,感覺手掌心火辣辣地疼。他索性脫掉上衣,光著背,沒幹幾下,手臂就酸軟起來,汗水密密地鑽出來,順著背脊往下流,痒痒的象蟲子在爬。爹心疼他,搶過鋤頭。他癱坐在地上,喉嚨里乾燒著。這時候,他泛起了想吃生紅薯的欲望。他撿起一根紅薯,到邊上的山泉口洗淨,咬了幾口,香甜生津,神清氣爽。似回到了小的時候。

一隻大鳥停在樹林裡發出咕的一聲叫,天一點點暗下來。空氣里飄著淡淡的田野的氣味。兩邊的草叢裡野蟲如落雨般唧唧作響。爹挑著紅薯在前面啪嗒啪嗒走,他跟在後面啪嗒啪嗒走。他的心裡忽然升起一股溫暖。

回到家裡,爹忙著要燒火做飯。他說爹我就想吃煮紅薯。爹笑著說:好啊!多吃紅薯身體也好!洗淨的紅薯躺滿在鐵鍋里。爹在灶膛里添著柴火,紅紅的火光把爹的身影映照在牆上,黑黑笨笨的。他搬了個靠椅在門邊坐著。這時候,天完全黑了,村子裡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遠處有婦人厲聲喊孩子回家吃飯。有幾隻狗跟著在吠叫……他想起了小時候在村里老銀杏樹下滿頭大汗玩耍的樣子,恍如昨日一般。

自娘去世後,他幾次勸爹住到城裡去,可爹死活不願意。爹習慣了村莊裡的生活,習慣了種莊稼乾農活。爹習慣住在這樣的接地氣的老屋裡。他曾提出要修建個洋房,爹搖頭拒絕了。

他現在覺得爹的想法是對的。他現在擁有了權力和富裕的生活,可回到老家,他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更重要的,他在漸漸失去。

他的心頭湧起了一絲淡淡的哀傷。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他走到爹的面前,聲音沙啞,他說:“爹,我有急事,要趕回去了。”

爹說:“紅薯快要煮熟了,吃了再走吧。”

“不了,下回再來吃。”他搖搖頭。雖然他知道,此一去,下回的事就變得渺茫了。

呆立一會。他聞到了飄香的紅薯開始瀰漫著屋子。

他還是轉身走了。他的眼淚慢慢湧上來

第二天,一大早,爹背著一袋紅薯來到兒子的單位。爹的臉上汗濕著,粘著一些塵土……

爹不知道,此時,整個城裡都在開始傳播著馬局長被雙規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