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海豚。藍色的。你一定沒有見過我出生的地方。
太陽最後在這裡敲響晨鐘，無數種鳥兒潛進水裡洗梳玩耍，無數種魚兒開始飛翔，直到中午才會再更換位置。
每一滴水都睜開了眼睛，藍色的天接著藍色的海。海的周圍四季開著白色的天堂鳥，滿眼滿眼的。天堂鳥花叢中有一個很大很漂亮的摩天輪，當它在夜晚轉起來的時候你會看到它的周圍散發著紅色的火焰，所有的鳥兒開始鳴叫，所有的魚兒開始跳起。於是所有的天堂鳥都變成了紅色，整個天空整個海面全都變成了紅色，風也變成了紅色在不停地唱著天堂的詠嘆調，空氣也充滿了紅色浸染著天使的呼吸。
那時遠處城堡的尖塔上就會打過來白色的燈光，紅色的火焰在燈光的照耀下越來越淺，摩天輪也漸漸不再轉動。
最後一切恢復夜的平靜。
他們說我出生那一天這裡下了有始以來第一場雪。奇怪的是，那雪花的顏色是藍色的，羽毛般，很漂亮的雪。
他們說這話時不停地打量著我的身體，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也知道，那天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怎么可以忘記？
遠處的城堡里有一個失明的國王。亞麻色的頭髮，蒼白的膚色，高挺的鼻子，薄啊的嘴唇，單薄的身體，還有一雙無神的銀瞳，那樣的憂傷。
他的眼睛不是生下來就看不見的，是在這個地方下了第一場藍雪的時候突然失明的。他原來是很喜歡畫畫的，現在他只是每天站在城堡的尖塔上面對著遠處的海和天空，沉默。
我每天早晨飛在天堂鳥的上空看著他的憂傷，下午游在海面上數著海風送來的嘆氣。但我無法歌唱，也不能書寫，除了這樣用盡全部生命看著他，守著他我沒有別的事情要做。
是的，我愛這個善良的國王。
有時他會把自己的雙手伸向空中，那纖細的手指像穿過什麼東西，又似在尋找什麼東西。
每當這時我就會像發瘋一樣一頭栽進水裡，一直游到最深的地方，讓眼淚溶解在水裡，然後再直衝向海面，尖叫著跳起12米（普通的海豚最多只能跳起6米）。我在空中悲傷地看著同樣悲傷的國王，不知道周圍閃爍的是水珠還是我的淚，我甩出一個漂亮的曲線再落回水裡──我的國王，我知道你是為什麼而失明的，我知道你在思念誰，我知道你在尋找誰，我知道你看不見的銀瞳里重現著什麼情節，我全知道。
我怎么可以忘記呢？
但是現在……你是國王，而我，只是一隻海豚。
他們告訴我，我哭的時候我的身上就會發出藍色的光芒，天就會下起雨來。
他們問我是誰。他們說這裡一直是晴朗的天氣，一直是，直到我的出現。他們用警惕的眼光審視著我，你到底是誰。
我莞爾，我是誰就那么重要嗎？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我愛這個善良的國王，一直愛著。
我可以忘記我是誰，但我不會忘記我愛的人。我知道我是海豚，我知道這是沒有結果的，但只要海還是藍的，天還是藍的，這裡的天堂鳥還在盛開，就無法阻止我的愛。任何人都無法阻止。
掌管這裡的神若來到我的夢裡。他吻我的額頭。
我的愛。為什麼不忘記過去呢。你可以做一個開心的海豚，我可以給你所有喜歡的東西，除了你那可笑的愛情。
我笑了：若，你應該知道我的一切，你更應該清楚除了可笑的愛情我什麼都不要。
不，我寧願你什麼都沒發生過。你為什麼不能忘記那個國王呢？為了他你受到了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什麼樣的懲罰都無法結束我們的愛。
你不要傻了！你現在只是一個海豚，你什麼也做不了！即使你悲傷也只能像雜耍一樣地在海面上蹦跳著！
若，我是不會聽你的。
……那么，我把你變回人類的模樣怎么樣？只要你聽我的話忘記過去的一切。
不用，我這樣就很好，我可以自由的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去守護我們的愛情。
你們的愛情？你現在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守護？我告訴你，你那可憐的國王就要結婚了！
那一瞬間……我恍惚地聽到海面上響起了好幾聲很響亮的……禮炮聲：“嘣──嘣！”……“嘣！”……隱約看到了那個很大很漂亮的摩天輪緩緩地轉了起來……這樣的訊息把我嚇懵了。我的眼淚沒有控制地流了下來，輕輕滑過我的身體，溶進水裡，我的身體開始發出藍藍的光芒，海面上飄起了點點細雨。
我知道若不會騙我，但我也知道國王不會這樣對我，這裡一定有問題，我尖叫著：若！你做了什麼？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若吃驚地看著我，看著周圍的改變。他搖搖頭：這是在夢裡啊，在我管轄的地方你竟還有這么強大的力量。上帝給了你太多的恩賜，你被寵壞了。
他的身體漸漸消失，他紅色的頭髮在海中與海草纏繞著，他彎腰吻著我的額頭：孩子，你早晚有一天會再回到家裡的，你總會再回到我身旁的，因為你不屬於你的國王，你太美了，你是屬於天堂的……
我無力地看他的手杖刺破了海浪，看他升了上去，耀眼的紅光撒了下來，就像摩天輪轉起來發出的紅色火焰一樣。我一下從夢中醒來，奮力地跟出去。外面還在下著雨，我看到國王正要讓人把燈照過來，若像風一樣飛到他的面前，高高地舉起了他劍一般的手杖，怒視著國王，我一下跳起來在風雨中尖叫著──若！你要敢傷害他，我會永遠恨你！
這時那強烈的燈光一下打在我的身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看到了我，所有的雨滴都看到了我──天啊，這么強烈的燈光，仿佛要刺透我的心一樣……好難受的感覺……我……挺不住了……我失去了知覺……我就要掉下去了……我的……國……
若飛一般地過來接住了我，把我緩緩放進水中，那個過程里我似乎看到了國王銀瞳里的我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他熟悉的溫柔……
他把我放在水底，我虛弱地掙扎著：告訴我你做了什麼？這到底怎么回事？
他嘆口氣：我是被逼的。
第二天，全城的人都在喜氣地準備著國王的結婚典禮儀式。人們私下裡傳著各種訊息：“知道國王是怎么找到這個新娘的嗎？”
“我知道，據說國王在沒瞎之前畫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的畫像，他瞎了之後就讓人比著那個女人的像去找。”
“我還聽城堡的侍衛說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那么漂亮的女人，結果第二天就有個自稱是鄰國公主的女人出現在城堡門前，而且那個女人和畫上的一模一樣！”
“什麼鄰國的公主啊，我告訴你們吧那是神若派來的！”
“若？就是掌管這裡的神？”
“你們就不會說點別的啊？昨晚這裡又下雨了你們注意到了沒？”
“對啊，我那時還沒睡，沒看到摩天輪轉卻看到一樣顏色的火焰，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我在燈光中看到一隻奇特的海豚！它尖叫著騰空跳起呢！”
“笑話，海豚哪能跳那么高？”
“不僅跳得高，我告訴你，我親眼看到它的皮是藍色的，會發出藍色的光芒，它的眼睛像藍寶石一樣！”
“你眼昏了吧！趕快去給國王準備結婚禮物吧，還有兩天了！”
“我說的是真的！我還聽說國王當時在那么強烈的燈光下恢復了視力了，能看得見了！我說的是真的！”
我聽到那些傳言了。我能夠諒解若，我知道是誰指示他做的。但我不明白的是那個人為什麼要若恢復國王的視力呢？他想讓國王看見什麼？
想著就來到了每天看國王的地方，而今天我看到了國王和他的未婚妻。呵，真的和我一模一樣，惟獨那雙眼睛。
我並沒有不開心，相反我很高興，因為我又見到了國王眼中的光芒，那么迷人的眼神──他真的看得見了！可惜這次在他身邊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我看到國王伸手去摸她的頭髮，他閉上眼睛用纖細的手指穿過她的頭髮……就像當初用手指穿過我的頭髮一模一樣！他還沒忘記我，他還是愛我的！……可是，他現在愛的人不是我了，而是另一個人。
他已經不是我的國王了……他的樣子好像很幸福。現在，他很幸福。
他很幸福，那我還要妄想什麼？我還奢求什麼？他幸福就可以了。不是嗎？我是不是以後就不用再來這裡了？不用再這樣天天看著他了？……那我還能做什麼？除了思念，除了對他的愛，我還能做什麼？
我在執著守護，我還不曾忘記，你就已經要先離開了嗎？愛著一個不是我的我，我的國王，看看她的眼睛，你看看她漠然的微笑，你應該知道那不是我的！你看看她的眼睛！……國王閉上眼，低頭去吻新娘的含笑的眼睛。
我看著他們快樂的笑著彼此凝望……我好像又看到了他銀瞳中的我的眼睛……我暈厥過去，掉到海的最深處。
是國王結婚典禮的禮炮聲驚醒了我。我游到海面上，看到國王結婚用的船已經駛進海里。人們都在爭先贈送祝福，每個人都非常開心地吃著唱著跳著，包括國王和他美麗的新娘。
我不知不覺地越游越近，心絕望到被無聲無息地撕碎一片一片地散落在每一滴水裡。整個海洋溢滿了我的悲傷，整個天空卻開滿了祝福的花火。笑容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所以我不能哭，我哭了天就會下雨，國王結婚的時候下雨多不讓人開心啊。我不能哭。絕不能。
每一個破碎過的靈魂才能夠了解我現在的痛苦。
我的國王。如果我現在是個人魚，我還可以為你跳舞，立在刀尖上微笑，悽慘而絕美；如果我現在是只夜鶯，我還可以為你歌唱，把薔薇花的刺刺進心臟染紅一朵送你，看著你把它插進新娘的頭髮里。然後我就可以安心地死去。可我不是。我只是一隻會騰空躍起的海豚……對！騰空躍起！
那是我最後一次跳起。我腦袋裡什麼也沒有，只是要讓他最後一次看到我，看到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內心。我的國王，我怎么可以忘記……
我被尖叫的人群捕上。他們滿意地、驚異地、可憐地打量著我，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我只是很高興地想，我可以這么近的看到他了。
“看到了嗎？藍色的豚皮！藍寶石一樣的眼睛！這就是我說的那隻奇特的海豚！把它的心臟挖出來作為給國王的禮物怎么樣？”
“太殘忍了！不如直接送給國王吧？”
“不！我同意把它殺了，把皮拿來做國王新娘的新衣服，把眼睛挖出來做個裝飾品，再把心臟煮熟了給國王和新娘享用，怎么樣？”
“我同意！要不留它有什麼用？”
“我也同意！”
我看著他們拿刀走到我的面前，我笑了。多好，我終於可以為你做一件事情了。我就要死了嗎。這就要死了嗎。太好了，反正我也不知道以後不再見他我要做什麼，現在可算是能為他做件事情了。
只是，下個輪迴，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我很確定還會愛著你。可你還會記得我嗎？我的……
……再疼也不要哭……他的結婚典禮下了雨可不好……
當國王親吻完他的新娘，人們將海豚的心臟送了上來，它流著藍色的血液。
所有的鳥，所有的魚，所有的星子，所有的人，海，天，滿月，天堂鳥，一切都沒有了聲音，你只能聽到那個心臟在跳動，即使你不知道它跳動的原因你也可以聽到它那么真實地跳動著，那么劇烈地跳動著……接著，整個天空、海洋，都在隨著那個節奏動搖著，所有的鳥都在鳴叫，所有的魚都在跳起……再接著，人們發現摩天輪開始運轉了起來，滿眼滿眼的天堂鳥拔地而起，全部向那個心臟擺放的地方飛了過去，紅色的火舌快速地將這裡的每一個地方吞噬，惟獨那個心臟還散發著藍色的光芒。
國王呆在那裡，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自己曾見過一隻藍色的海豚，他只聽過她的叫聲，他只看過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像，很像……
國王盯著那個被天堂鳥層層包圍起來的心臟，此刻他腦子裡全是和上帝最寵愛的女兒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情節，那些話語，他怎么可以忘記？！
突然他看到從那些天堂鳥中走出一個熟悉的美麗的女人──是她！真的是她！國王走過去，一下把她抱在懷裡：不要，再也不要像上次一樣離開我。不要。
她笑著撫摩著他亞麻色的頭髮：我的國王，你可記得，我把我的翅膀全部塗上了你喜歡的顏色。藍色。這樣你就長在了我的身上了，對不對？可是，我的父親，他拔掉了我的翅膀，我的羽毛變成了這裡的唯一的一場雪。他把我變成了一隻海豚，他逐我出天堂，他還施了魔法讓你再也看不見。他以為懲罰可以阻止得了我們，但這是沒用的，看，我變成了一隻藍色的海豚，我有藍色的眼睛，我有藍色的光芒，我的血液也是藍色的……我的國王，我的已經全部是你的了。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
可你現在要去哪裡？你要走嗎？國王哭喊著抓著她冰涼的手。
不，我的父親要我回去，他是愛我的。我也是愛他的。他說的是對的，我們不一樣，我是神，你是人。你不能一輩子都用在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上，我要你幸福。
國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那我就用我全部的輪迴去愛你，可以嗎？
他纖細的手指旁落下了一滴淚。她哭了：我真的愛你，我的國王……
我更愛你……再一次的擁抱。
這時，摩天輪已經轉著飛了起來，它造出巨大的聲音，仿佛在召喚著什麼。
她看著外面：我的父親在召喚我，我要走了……
不！
你要學著忘記，只有忘記了才能更輕鬆更幸福地活下去，我把我的眼睛留給你的新娘，這樣，你就會永遠看著我了。
不，不要走……他緊緊地抱著她。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眼睛上輕輕吻了一下，慢慢地從他的身體裡穿過。國王的手指最後一次穿過她的頭髮，卻什麼也抓不住，看她憂傷的融化在海面上，他暈了過去。
這樣，在那個已經沒有滿眼滿眼的天堂鳥和摩天輪的海邊的城堡里有一個善良的國王，他有一個美麗的妻子，他們已經有了3個可愛的孩子，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天堂上，上帝最寵愛的女兒和天堂上最強壯英俊的神若舉行了結婚典禮。
若，你怎么不是很高興。
告訴我，你為什麼最後要在吻國王時加入了讓他忘記過去一切的魔法？
忘記了才能幸福地活下去，我要他幸福。
那，為什麼你不忘記過去？
……
你，幸福嗎？
……幸福。
她那無神的藍色眼睛中閃爍著誰也無法忘記的動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