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被母親掩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母親的鞋子在門外低低地敲擊,不久遠去。已是子夜過了,我從枕上埋出腦袋,淚也止不住地砸在枕上。

今年莫測的夏天,總要刻下一些記憶了。

(一)

村里人都說曾祖母很有福氣,能長命百歲。

5歲的我不大懂,大概是說曾祖母能活很久很久,對吧?

——很久是多久?

我一如往昔地隨奶奶去曾祖母家,她的家矮矮平平,地方上還長著青苔,門前的大片沙地鋪著一些麻袋,上邊曬著木棉花,幾支竹竿斜成一角。很有沉澱韻味而無趣的房子。

我蹦跳著進門,便立即能聞到一絲淡淡的藥草味,滿屋的東西很少,還很整齊,曾祖母就坐在房子中間,捥著頭髮露出微微笑意,很開心,連聲音都拔高了:

“狗子過來!”

其實,在我那愛玩的5歲時光,我絕不會喜歡曾祖母家那樣無聊的地方,而我所貪戀的,是那隻帶著歲月滄桑的手成進我掌心的糖果;是那帶著溫暖笑意說著“狗子真乖”的誇讚;也是在那一岔口,再也回不去的美夢。

(二)

天氣突然變冷了,我穿上了厚厚的外套。

曾祖母病了,爺爺趕下去看望她。吃過晚飯後,奶奶要我一起去看看曾祖母,我猶豫了一下,才答應了。

依舊是那座矮矮的平房,不過門前的沙地被徹上水泥,與那混黃泥的房子一襯,總覺恍眼。

我忘記我多久沒來,總是在遠遠瞧上一眼,如今終於又站在這了,我一眼就看見捥著白絲的老人左手輕輕托著右手,坐在一角。她穿著一身淺灰色的碎花衣,也許是衣服大了,也許是花色暗了,曾祖母看起來格外地瘦小而頹喪。

曾祖母老了好多。

我小聲地喊了聲曾祖母,隨著奶奶走進去,馬上迎來那在藥店裡獨有的藥水味,我不禁皺起了眉頭。曾祖母在這時抬頭看我,牽動著臉上的肌肉,沖我露出了一個笑。

“狗子來了?”

我胡亂點點頭,乖乖坐在一旁玩手指,興許是因為我在場,曾祖母總避開她的病情,反而樂呵呵地和奶奶聊著家常。忽然她喚了聲狗子,我趕緊望向她。

“怎地變臊了?”

她的眼睛柔和地看著我,我不覺避開她的眼神,低著頭“呵呵”傻笑兩聲。

“狗子要好好讀書,以後要賺大錢呢。”

“嘖,賺什麼大錢!那么不聽話,老讓人操心。”

“怎么會,狗子那么乖。”

我玩著我的手指,曾祖母與奶奶相談,隔在我們之間的昰那未曾相言的歲月滔滔,也許是陽光太過黯淡,我不再滿足,懂得失去才懂得後悔。

(三)

要到國中報到了,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從第一條巷子經過。

老人坐在門前曬太陽,從袖子裡露出的手腕像枯樹皮一樣,乾瘦得可怕,我恍然記起暑假時母親說曾祖母大病一場,我垂下眼睛,喚了一聲曾祖母。

她看過來。

——我等待著她那溫柔的笑。

她笑了,客客氣氣地,帶著些疏遠的味道。

——我等待著她那聲親昵的“狗子”。

她開口,一如既往地溫和,帶著些迷茫——“你是誰?”

……

是我貪心了,總想不付出就得到,想起記憶里的溫暖便要重獲,那句話就像一把利刃,劃碎了我為自己編織的童話。

——我已經不是你的狗子了,對嗎?

(四)

夏天要到了,關於“長命百歲”也成了瘋魔。

一天比一天嚴重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焦慮的家人。

——很久是多久?

那晚的11點多,母親接了電話匆匆起床,我被母親的聲響吵醒了,睜著惺忪的眼睛望著母親,母親掛了電話,臉色難看得可怕,她撫了撫床簾,開口,刻意壓低的話語卻千斤重般,讓我瞬間驚醒,她道:“你……曾祖母,去世了……我要下去一趟,你,先好好睡一覺。”

也許是剛睡醒,我腦子亂轟轟的,像數把尖刀亂砸,硬生生地讓我從睡意跌到懼意。

人都會死的,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太幸福,從未在記事時與相惜的人分離,所以從不知道這種滋味是這樣讓人深刻,讓人瘋魔。

葬禮上,小姑婆哭得像個淚人,曾祖母依然無動於衷。她靜靜地躺在那,多么像睡著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時間再來,我陪伴著你走完最後一段路,是不是就不會那么傷心?

(五)

聽說記憶會被遺忘,但我覺得不用擔心。

初二那個戰亂的夏天,我穿著白衣,手上繫著紅繩,我謹記著那天,我小心翼翼地,為你掬一抔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