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眼神

我走在蘇城的街道上,寬敞的街道,明亮的樓房,穿梭不息的汽車……每天同樣的風景我仿佛早已習慣,混跡於人潮湧動中的我,儼然一個城裡人的模樣,似乎早已忘了自己最初的淳樸和青澀。

曾經最艱苦的歲月,紅的磚,青的瓦,我在樸素的教室里拿著書對著你們侃侃而談的歲月早已一去不復返,記憶真的已經很模糊了,可是這么多年,為什麼我偏偏忘不了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怯怯的,生生的,仿佛一隻驚懼的鳥,攪得我在無數個夢裡突然醒來,我忘不了你的眼神,就像我永遠忘不了那片我曾生活過的土地,那片我揮灑過汗水也消耗著青春的土地。

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你。

開學後的幾天,一個老人突然帶著你來到我面前,後來我知道這個穿著樸素卻很整潔的老人是你的奶奶。你的奶奶對我這個儼然黃毛丫頭一樣的小老師十分尊敬,那種尊敬的眼神里幾乎是透著幾分崇敬。一個看起來幾乎年過半百的老人站在我的面前畢恭畢敬地對我說,老師啊,孩子還小。他爸媽都在工地上幹活沒空管他,請您多費心了。那時你搬著一張斑駁破舊的桌子,滿頭都是汗,一件藍格子的小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汗珠順著脖子往下淌。你低著頭站在奶奶身後,眼睛始終看著地面,一句話也不說。我走過去,用紙巾幫你擦了擦汗,笑著說這孩子。當時你抿了抿嘴唇,始終沒有對著我說一句話。

我發現你不僅喜歡低著頭,也不愛講話,你總是固守在自己的一張小課桌上,整天看守著你的那些課本。你唯一抬頭的姿勢是在上課的時候,你總是盡力記下我在黑板上寫下的每一個字,儘管我覺得有些字根本就是不需要記的。這讓我每次面對你的時候都有一種無比心疼的感覺。

你總是一個人默默的吃飯,吃的永遠都是那么幾樣,豆腐,綠豆芽,大白菜,你日復一日地吃著這幾樣菜,我卻從沒看見過你的厭煩,你每次都把餐盤吃得乾乾淨淨,然後洗好飯盒安安靜靜回教室看書。

我想你是大男孩了,這是個大男孩已經懂得拾掇自己的年紀了,可是每次我路過你身邊的時候,總是能隱隱約約的聞到你頭髮上散發出的濕汗味,我心有不悅可正是因為你是大男孩了我不能直接的告訴你,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在班會課上煞有介事的講衛生的重要性,你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後來我檢查宿舍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你是沒有洗髮膏的,甚至連香皂用的也是最便宜的一種。可是當時我卻發現你的床頭竟然有塑膠袋紮起來的冰糖,所以我當時不問青紅皂白地批評了你,你只是低著頭,一句話不說,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小男子漢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許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包冰糖是你用省下來的生活費為總是咳嗽的奶奶買的,知道這個真相的時候,我已經心安理得地走在蘇城一個明亮的校園裡,可是孩子,你能感受到老師內心的不安與躁動嗎?

後來我離開了,離開了那個插著青青柳條的國小校,來到了這個我曾經夢想著的鋪著光滑地磚和鵝卵石,有著塑膠跑道和高大樓房的城裡學校。在這裡,我見過太多鮮活而自信的面孔,看到過太多由於出身富貴而從眼神里流露出的優越感,目睹過太多雖年少卻幾乎不可一世的輕狂,可是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會想起你的眼神,怯怯的,生生的,仿佛一隻驚懼的鳥,讓人痛到心裡去。

有一天晚上,我意外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孩子告訴我你的父親為了生活奔波身體勞累英年早逝,而仍在為高考復讀的你說真的不想再讀書,真的想南下打工為風雨飄搖的家庭承擔不堪承受的重負……

曾經我天真的以為,我能用自己有限的價值去影響另一個人的人生,曾經我幼稚地以為,我能夠堅守自己的夢想就像霍爾頓痴迷地看守著他的麥田,曾經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以為終於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片,留下的,只有你那種怯怯生生的眼神,偶爾跑進我的夢裡,攪得我在午夜夢回時無奈的一聲長長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