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羊

小叔結婚,要殺羊。爺爺腿腳不靈便,不能下地幹活,田裡家裡全靠奶奶一人操持。而爺爺,只知道從早到晚卷根煙棒,搬個綠色的塑膠小凳,直直地坐在羊圈外面,出神地望著那個由柴草混搭起來的天地——兩隻母羊,一隻公羊,四隻羊羔。

“爸,火生上沒?”“沒。”爺爺悶悶地應了一聲,坐著沒動。

穿著白西服的小叔,大概怕院裡的灰土弄髒西裝和皮鞋,只隔著牆喊了一聲,大概對爺爺的回答不大滿意,畢竟爺爺做事一向麻利。

“那么,羊殺了沒。”

“沒。”又是一聲沉悶。

小叔明顯不高興,踮著腳尖進入院子,廚房裡冷鍋冷灶。“爸!”“嗯。”“過一會培培到了,你拿個啥招待人家?”

“嗯,不是定好飯店了嗎?”

“大席歸大席,人家晚上還得到咱家吧!”小叔眉頭擰上去了,若不是怕髒,早跳起來了。

“詩程!”爺爺猛地起身,手裡煙棒往土裡一摔,只聽到清脆的一聲——那是燒硬了的煙紙碎裂的聲音,燙的發黑的煙棒險些滾進羊圈,幾隻小羊一塊兒咩叫數聲,向羊圈的東北角縮去,擠作一團。

他本是也要破口罵的,但當他環視了一圈院子後,眼光像是觸及到了什麼,他終究低下他倔強的頭顱,沉默的嘆了口氣:“兒啊,要大要小?”

“要好的。”小叔緩了口氣,末了又說:“爸,我知道您與這群羊的感情深,您就從羊崽里隨便選一隻吧,培培只是在城裡過慣了,來咱家怕沒什麼像樣的東西待她。”

爺爺就去羊圈頂端拿繩具,一共五副。都是當年爺爺去集市上把那幾隻成年羊牽回來用的,他一直保存著,把皮套養的發亮,卻輕易不肯讓羊看見,爺爺可記得,那幾隻母羊一見著這套繩,就開始撒潑,他把他們拉回家費了不少氣力,那隻最肥碩的母羊還用椅角頂過爺爺的後背,好在爺爺那時力大如牛,攔腰抱起它,就那么昂首挺胸的進了院子。

但爺爺這時步子卻輕緩下來,他小心翼翼的踏上黃土,背往前探了一些,他一手抄在身後,另一隻手來回撫著那根打著銅釘的皮桿兒,眼睛直直望上鑲著苔青的斑駁牆面,嘴裡出聲地叨咕了一句,不清楚。

“爸”小叔用手摸了摸颳得白靜的下巴,“爸,就它了吧。”

小叔的手指著那隻毛尖發金的羊羔。

爺爺“嗯”了一聲,這次他的動作快了許多,他向上掄起胳膊,皮桿的套從上半臂滑至下半臂,紅色半透明的套繩在空中滑過一道血腥的半圓,快而準,剛好套上那羊羔的頸部。羊羔惶恐地瞪大眼睛,半張開嘴,似要叫喚,那閃電般的繩索便將其勒緊了,可憐的羊羔!無辜的眼眸中汪滿了淚水,繡球般的尾巴綻放開來,後腿竭力往草堆里扎,瞪得草屑漫天飛,大概終於意識到 一切徒勞,它哀哀的嗚咽一聲,腿一軟,幾乎是跪著前行的。

但爺爺抓繩的那隻手軟了,套繩掉在地上。

羊羔的眼睛就逬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後腿撲騰一下站起來!而爺爺竟痴痴得望著圈裡其它的羊,它們驚惶至極,一聲一聲的“咩咩”,把爺爺叫得熱淚盈眶,正午的太陽潑灑在小小的四方天地里,絲絲的雲絮纏綿著爺爺內心的愁緒……

那隻羊羔,已擺好了奔跑的姿勢,後蹄揚起,“嘚”的一聲,扣在石板上,套繩被那股強大的氣流托飛了,它來了兩個跨越,在第三個跨越完成一半的時候(完成這一個它就可以出羊圈了!),只見一道黑光掃過來,“啪!”。

那是小叔的皮鞋尖!羊圈的柵門“吱呀”一聲,關了,嚴嚴實實。

羊羔的前蹄受到重創,它連呼叫的勇氣也沒了,它仰躺在地上,漫天的黃塵迷濛了雙眼——我要死了!羊羔的眼裡顫出兩行清淚,打濕了面頰,濕了心。

“小羊羔啊——”爺爺竟一下坐在地上了,雙眼含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剛毅的爺爺流淚!他哆哆嗦嗦,好像很冷的樣子,他的厚手掌摩動羊羔琥珀似的如春筍一樣的犄角。“羊兒呀,樣兒呦”他不停得喚著,聲音喑啞,長袖拂塵……

“爸。”

“殺!”……

爺爺反手起身,小叔誠惶誠恐地開門,爺爺誰都不看,他走向草灘,半臥進那個破舊的石碾盤裡,他也不流淚了,只那么呆望著天,一卷一卷的雲彩在藍天匯集,一隻只牡羊撒著歡兒奔來。

“ 對不住了。”他小聲說,“罷了。”

花燭之夜,親朋好友都去打穀場吃席了,繁星閃爍的夜幕里,禮炮齊鳴,煙花不絕,小叔又換了雙錚亮皮鞋,胸前別了禮牌,姍姍來遲的新娘,臉上略施粉黛,塗著漂亮唇油,他含笑挽起小叔的手,卻發現他的神色不同往日。

“怎么了啊?”

“嗯。”小叔應。

“這羊肉真鮮,好吃呢!”

“嗯。”

“別老‘嗯’!公公在哪裡?”

“在草灘,你別問了。”

其實,日落之後,爺爺便由草灘折了回來,小兒子結婚,他一副傷心相,怎能叫剛進門的兒媳婦見了,爺爺沿著河道緩步而行,他現在在羊圈裡。

那挺拔慣了的身軀,就這么不設防的塌陷下來。月色祥和,打穀場那邊人人都笑魘如花,而他,一個人數羊,低低得嗚咽聲里,只聽得到幾聲“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