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極為吝嗇的人。跟一個騎車的講價，他能講上好半天兒，而且津津有味、滔滔不絕。我從來不曾見他對誰大方過，便是連母親也似乎從未在他那兒得到過什麼情人節禮物之類。唯有對我，他才肯慷慨解囊。其實也就是在我與他出行時買一兩根兒兩元的香腸，這在他來講也已夠大方的了。
父親那兩道粗眉、長鼻子與薄嘴唇，似乎都是為了他的演講而生的。每晚回來，父親總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話，不論好事壞事，便是連公司中無關緊要的閒事兒，他也得拿出來說上一說。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會問我“你準備好明兒的書沒有，別落下一兩本兒”之流的話語，重重複復、嘮嘮叨叨，真把母親原改盡的職責全書包攬了，著實令人有些煩不勝煩。
大概因為他的性格，與他的火爆脾氣，我與他相處得不很融洽，往往是三句不搭就上火，一吵翻天。父親是打農村出來的，靠著讀書才到城裡混了個小技術經理的位置。為這，我確實老有些看不起他的思想。農村人的老實巴交，教他吃了不少的虧。賺到了錢，他借給別人，別人拖著不還，他也不好意思催。他那吝嗇的性格就是在那時候形成的。被人騙財、指使、唆擺、玩弄，他卻還當人是至交好友。這一點正是我看不起他的緣由。曾幾何時，我嘴裡老掛著“爸爸太笨，我將來的成就定比他高”這樣的字句，仿佛貶低自己的父親十分光榮似的。
然而，有一件事兒，徹底改變了我的“父親觀”。
那會兒，父親不知為何，突然來接我放學。見著我出來，他的兩道眉一跳一跳的，手不斷地揮著。一個黑色的沉書包吊在父親的背上，仿佛專為將父親墜下去似的。我出了校門，與他並肩走著，父子一陣無言。我猜想他大概是為了彌補前兩日與我吵嘴的過失吧。
“今天有什麼特別事兒沒有？”父親沉重的低音出口，打破了父子間這種尷尬的寂靜。他的眼願意望向我，又不願意往我這邊兒看，目光就這樣斜插在我與他之間，顯得十分怪異。
“沒有。”我的一聲冷漠的回答，讓氣氛再度陷入僵局。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隨便找了句什麼話說，可我始終是那樣的冷漠，從不對他的話進行多餘的回應，即使我明知道他想緩和我倆之間的關係。我本想回應他的話，但一看見他的臉，我的嘴就不知所以地自主閉上。到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情感源於我對他的低看與不滿，源於我對他這位父親的不甚尊敬。
忽然，父親用力提了提我的書包兒。我疑惑而略帶厭惡地轉過頭去，卻看到父親一臉驚訝的神情：“你的書包怎會這么重？”這會讓小孩子的骨骼發育不良的！”說著，他就要把書包脫下來，背到他肩上。可我的牛脾氣隨之而來：“得了吧，書包不重。”說完，我一下掙脫父親的手，快步走著。誰料父親緊追不捨，在身後高談闊論起來，對青少年背重書包的危害大說特說。他的聲音，在那時的我聽起來真是有如刺刀劃玻璃那樣尖，萬鼓齊擊那樣響。我猛地掉轉身子，衝著父親亂噴了一通口水：“夠了，都說書包不重！”
父親停下了演講，黯然地從我身旁擦過。嘴唇動了兩動，他又狠狠地把他們合緊，不肯發出一點兒聲音。我知道他要發怒，但神奇地，他並沒有讓火噴出來，而是咽到肚裡去了，灼烤著他自己。父親走到我前面，我才轉過身來，卻羞愧地看見，父親背上那個沉重的，黯然的，悲哀的，書包，一如他落寞的背影。
在那之後，我曾讀到一個故事：一位父親，為了養活自己病重的兒子，去辛苦勞作，一切能賺到錢的方法他都嘗遍了，最後別無他法，只好去偷去搶。當他在行竊時忽然得知兒子並沒有重病纏身，而是拿了他的錢去吃喝嫖賭時，他愣住了。也就是這一次的失手，他入了獄。然而，就算有人問及此事，他也說自己是心甘情願的，儘管他那可惡的兒子，從未來探望過他一次……天下的父親都願意為了子女付出一切，我始終這么想。
願我可敬的父親健康永駐，青春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