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外

雨後天清。冷綠色的濕氣一滴一滴沿樹葉的脈絡滴下,濕潤了母親的視線。我也看不清母親的臉龐,只是背上書包,在她溫柔的凝視中邁步遠去。

我知道我將要踏上一條怎樣的路,一條既定的路線罷了,可我總歸是不甘心的。

我常常幻想我正走向走向一條背離人群的道路。喧囂漸漸淡出,我將迎接最赤忱的懷抱。我躺在沙漠裡,看天邊的斜陽,聽一隊駱駝悠悠遠去,駝鈴一聲一聲敲打著我將要耷下的眼帘,身下的沙子正悄悄變冷;我追著水塘里一條調皮的魚,它忽前忽後,仿佛和我嬉戲,卻又頃刻間無影無蹤;我化作風飄進一個幽暗的洞口,白色的鱗片映起熒熒微光,或許是條白蟒,它的尾尖輕輕拍打地面的塵土,卻又突兀豎起細長的脖頸,徹骨寒氣撲面而來;我又化作雨落到平靜的海面,模糊的陰影從水下浮起,或許是條蝠鱝,我突然被它拋向空中,再回首時,海面依舊沉默無痕。

不知什麼時候,我成了掛在樹上的一片葉,旁邊是一隻夜鷹,它正眯著眼看向我從未探求過的遠處,我又迷失在它的世界裡;待我從夜鷹的深沉里醒來,我又化作一根橫躺在地面的枯枝,一隊螞蟻專注的趕路,仿佛沒有什麼能擋住它們的腳步,輕小的細足從我身上踏過,積癢成痛。有些失落,卻遠不至於怨懟。熱情是它,冷漠是它,親近是它,敵對也是它。絕對的真誠,所以我敢放縱自己在它門的世界裡,就算墮入深淵,就算遍體血腥。不會後悔,“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熱愛沒有樊籠的寧靜,卻也同樣愛著這個奇妙的人類世界。人類是最值得驚嘆的奇蹟,而思想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我固執的追求先人的腳步。我想問問莊子,何謂逍遙?我想問問孔子,仁字何解?我看看康德,又看看中國千年歷史,心中升起的疑竇幾能將我淹沒。我無意要到達多么高的思想高度,我只不過不想太愚蠢;我只是覺得,人若昏昏而來,又昏昏而去,不如不曾存在。

我欲向歷史追問答案,它冷靜的告訴我辯證的思考。它總說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對與錯一定程度上並無意義。可是真的無所謂對錯嗎?無解。我只好幻想,幻想我是古代行軍隊伍中的一名士兵。我會看到什麼?心胸開闊的詩人吟著“胡兒淚啼”,專注朝堂爭鬥的大臣上奏請求退兵,而理由是不宜與鄰交惡、大動干戈。可我身邊的戰士屍骨未寒,身上同胞的血還未冷透。的確,從來,戰爭是不被大多數人喜愛的,可他們說那些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能夠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停戰事宜,是戰場上戰士的鮮血的貢獻。戰爭是錯,那不戰就是對了嗎?遠沒有那么簡單,置身事外才無所謂對錯,才會冷冰凍的分析史實然後下個結構完整的結論。我縱然並未身處其中,也聽到自己的悲咽。我想做個頭腦清醒的人,但不意味冷漠。如果可以,我想問問于謙,那個“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人,他有沒有怨,有沒有不甘心;如果可以,我想問問被史書評為頑劣不堪的明武宗,面對滿朝文武時,是不是也想過重振高祖之業。我想盡力探求這個世界,並承受它帶給我的一切贈予。無論是嘲諷、傷害、信任,還是祝福、保護、懷疑。複雜才是這個世界的最可愛之處。

我曾試著把自己完全的外放,可回饋給我的是難以接受和難以理解。我最終也只好收斂起自己的每一根羽毛,埋頭沉入自己的幻想中。沒有人問候的世界,並不寂寞。因為這世上一定還有許多個我,怎會寂寞。我享受於剖析自己,怎樣做是對的,怎樣做是對的,並告訴自己儘量做一個好人。然而,我總是陷入自我厭棄的僵局。所以我常常強迫自己,人不知而不慍,道不同不相為謀。強迫自己,也挺有趣的。

我全部的除學習之外的生活節奏也就是這樣,我自以為足夠瀟灑,連別人也這樣認為。

我突然想起一對老夫妻,我小時候常常忘他們家跑,去和他們一起聽戲。那個時候,還不懂事的我,竟沉醉在戲劇中。依稀還記得,兩位老人跟著調子眉飛色舞的比劃,依稀也記得,我會輕輕跟著婉轉的腔音哼唱。年歲漸長,我匆匆往返於學校和家,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兩位老人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裡。直到現在,腦海中才突然閃現出他們的身影,恍如隔世。我忙碌著我的學業,可我,丟了什麼呢?

我大概是忘記了很多。我記得我以前讀書的習慣是尊重每一個作者,不妄加評論。可是後來呢,我似乎是沉浸在了一針見血、肆意評論的快意中。可我自己喜愛的作者越來越少,我加給別人言論上的傷害,最終都回饋到我自己身上。我被自己的自由折磨的痛苦不堪,我終於是失去了什麼。直到現在才意識到,書的高貴正在於,它允許了所有人的任意解讀。

我似乎已經失去了太多,關懷、寬容、悲憫。我心中曾說好要堅持的東西是什麼呢,如今又到哪裡去了呢?所幸,我終於開始警覺,我的生活正一步步走向貧瘠。

我或許該放一放手中的筆和永遠也做不完的題。如果回不去了,我就只好更沉默。

地上的花朵,都由我散落。卻已無法再拾起。退後幾步,高考之外的自己,又在自我厭棄。如果能再種出那樣的花,我會不會才真正體味到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