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依稀記得,我小的時候,娘娘(我們那兒管奶奶叫做娘娘)要比現在再高些、再胖些,對誰都是樂呵呵的好脾氣。領我上街去時,根本用不著拐杖。雙腳走得飛快,白髮也不多,精神也比現在好,夏夜裡能爬起來幫我趕蚊子。

娘娘家那邊有個苗圃。開春的時候,她就去摸螺螄,順帶指點給我看苗圃里的各色花草,連野地里那些醉漿草、蛇莓,她也會一一告訴我。小時候,我總以為娘娘是無所不知的,她認識那么多路邊的野花啊野草啊,這是多么令我崇拜的事!娘娘衣服袋裡總有多得數不清的吃食。桂圓肉、餅乾、大白兔奶糖、圓滾滾的彩色水果……好像永遠也吃不完。每當我要吃冰棍時,娘娘就從口袋裡將那包著錢的紅色小塑膠袋子拿出來,慎重地一層一層揭開,裡面多是些零散的錢。

童稚時的樂趣,無非是新鮮的零嘴與時新的玩具。娘娘疼我,總是在把我從幼稚園接回來後,給我買那種炸得金黃的裹著香脆麵皮的油炸雞腿。媽媽不允許我常吃這種油炸食品,但娘娘總是義正辭嚴地對媽媽說:“小孩子嘛,她喜歡吃就讓她吃。”我就常常躲在娘娘的身後得意地啃著雞腿。那時候,哪能想到這些錢都是娘娘凌晨三點出來賣菜,一毛兩毛地賣出來的。

娘娘偶爾會逗我,看著抓著滿手零食的我說:“囡囡啊,給娘娘吃點兒好不好?”我爽快地伸手,就要給她。然後娘娘總湊近臉做個要吃的樣子,卻從不真吃,笑著說:“囡囡一個人吃就好,娘娘不喜歡這東西。”娘娘問我以後等她老了,會不會買給她吃,會不會不要她。也許是年紀還小所以特別容易許諾,我總會說:“囡囡以後要掙很多很多錢給娘娘買大房子住。”娘娘聽了就笑著說:“你長大以後,就不記得我這個老太婆了。”

我以為娘娘永遠都會這樣陪我、愛我,她使我原本因父母的忙碌而單調孤獨的童年充滿幸福。

不知從何時起,娘娘的呼吸變得很長很慢,好像隨時都會斷掉,她開始時常這樣,不管坐在哪兒,都會很容易犯困,好像永遠睡不夠似的。電視機開得鬧哄哄的,可她剛坐下沒幾分鐘,頭就開始往下沉,連電視都看不動了。以前我在門口說話,娘娘老早就聽見了,現在雖不至乾要很費力地喊她,但聽力確實大不如前了。

某天看到娘娘在穿針,穿了半天,拿著線在嘴裡抿了又抿,對準了針眼下手,可就是穿不進。我看不下去,拿過來,一次就穿了過去,娘娘看著針線悵然若失:“怎么就看不清了呢?”我不敢抬眼看她,怕對上那雙渾濁空茫的眼,自己的眼淚會忍不住掉下來。娘娘愈加頻繁地摺紙元寶,也經常會去外面燒香,帶回一些廟裡佛像旁的貢品,硬是要我吃。說什麼是菩薩的東西,沾了靈氣,吃了好讀書。我不信這些東西,讓娘娘不要再把錢浪費在求神拜佛上,娘娘就嚴肅起來,神色一凜“小孩家不可亂講,菩薩保佑你讀大學。”

娘娘的身體越來越差,時常腰酸背痛。盯著她花白的頭髮,我頓覺娘娘老了。可即便身體這樣了,她仍記著我,不辭辛苦地在灶邊為我生火做飯。娘娘上半輩子苦幹換她三個兒子的幸福、下半輩子還是苦幹換她孫女的幸福。我何其幸運擁有她的這份愛。娘娘是我在划著船乘風破浪時能想到的溫暖,我多么希望她能永遠和我在一起,久一點再久一點,多一天再多一天。娘娘的腳有一天會站也站不穩,到那時,我會握住她的手,扶著她,慢慢走,就像當年她帶著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