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忍文化,少不了講兩個故事:“韓信胯下之辱”、“張良圯(yí,橋)上拾履”,後一個故事,引發蘇軾感嘆:“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留候論》)
你到禪宗聖地天柱山三祖寺旅遊,可以抄得一段文字,“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忍文化,中國傳統文化重要部分,忍的意義、價值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概念,忍文化內容十分豐富,儒、道、釋均有大量論述,許多哲言、警句和故事、經典,元代許名奎、吳亮還編了一本《勸忍百箴?忍經》。忍的意義、價值重點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修養。“要做人,先學忍”,懲忿窒欲、自我克制,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修身養性的一種精神境界。《書》雲,“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容忍仁也,強忍義也。”(《廣雅?釋言》)二是策略與生存之道。為了達到目的積蓄力量的一種手段,舍小取大,“小不忍則亂大謀”(孔子),“韓信忍胯下之辱而終以封王拜將,勾踐臥薪嘗膽而以三千越甲吞吳”。生存之道,“能忍恥者安,能忍辱者存”,延伸到治國之道,有了忍才有和諧穩定,此乃“王道”也。
中國忍文化,對國民影響力極大,個人成敗與國家興亡,無不講一個“忍”字,“忍之一字,自宰相至於士庶,人皆當以為藥石”,(許名奎)藥石,禪門晚餐也。五四以後,人們更多從批判角度數落忍文化的不是,認為忍文化,是國民劣根性形成,使中國淪落為外強中乾的弱國的根本原因,國弱民更弱,全是忍文化闖的禍!
忍文化不是中國獨有的,誰說國人只有忍,沒有血性?
日本、西方均有忍文化。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都是受儒家學說(孔子,孟子,王陽明)、佛教(禪宗)思想影響極深的,所以日本忍文化相當盛行,有些方面不亞於中國,可以修行到極至,達到“無我”境界,類似“韓信胯下之辱”的故事也不少。西方忍文化,提到最多的是《聖經》打臉之說,“耶和華告誡眾信徒,‘當別人打你左臉時,你要將右臉伸給他’”。騎士精神,十分講究修養,看重一個忍字,如英國騎士授銜有一個程式,領主用劍背在被授銜者頸部或背上敲擊三下,有時還扇一個耳光,作為被授銜者忍辱負重的象徵。(閻照祥:《英國貴族史》)
“士可殺,不可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生當做人傑,死即為鬼雄”,誰說中國只有忍,沒有血性,沒有尚武精神,沒有抗爭?歷史上有刺客聶政(刺俠累)、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有藺相如在“完璧歸趙”中與秦王鬥智鬥勇的故事,“如果大王硬要逼迫我,我情願把自己的腦袋跟這塊寶玉一塊兒碰碎在這根柱子上!”有“大丈夫本該死於疆場,就算馬革裹屍,也是光榮的事!”(馬援)“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清”(文天祥)的豪言。從商周開始,就出現了為民請願、拚死諫言的壯舉,如商紂王時期的比干,“歷經秦漢以來,諫爭而死,蓋數百人”(蘇軾),以死進諫,又叫“尸諫”,明代有青文勝,清朝有王鼎、吳可讀等,“殺身成仁,以身殉道,流芳千古,永載史冊”。
中國人曾是尚武的民族,何時變異的?忍的邊界問題中國人曾是有血性、崇尚武力的民族,如此民族,應是一個剛強不屈的民族,何時“退化,淪為他人手中的‘玩物’的”?(林語堂)何時變得墮落、甘當奴才的?(魯迅)有學者對這種“相當複雜的變異過程”難以理解。
“忍字頭上一把刀,說明忍是意志堅定的表現,而不是喪失意志的懦弱表現。本來是具有崇高精神的修養狀態,變成渾渾噩噩,逆來順受,無可無不可;本是富有犧牲的精神狀態,會變成充滿心機的謀略。”(落瑛)批評者對忍的正面價值也是充分肯定的,修身養性,本是文明、理性的象徵;策略也是成功的一種手段,問題只是出在忍的邊界問題上,即度的把握上。
日本,西方,不論是騎士精神還是武士道精神都重視修身養性,所不同的在於對忍的度的把握遠遠低於中國人,“美國二戰時對日本人進行分析,得出結論:給日本人施加侮辱,只要達到中國人的十分之一,就會立即導向戰爭”。(鄧蜀生:《美國與移民》)有學者提出日本人具有雙重人格特質,日本有一個民謠:“花是櫻花,人是武士”,為名譽而戰,為名譽而死,“當它最終死亡時,是死在美與力之中。”(新渡戶稻造:《武士道》)中國人喜歡引用《聖經》打臉之說,但在《聖經》上,還有這么一段文字,“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聖經?舊約?申命記》十九篇)“忍字頭上一把刀”,超出忍的限度,刀即出鞘,有限度的忍是一種修養,無限度的忍是一種怯懦,這是日本人,西方人的解讀。
變異過程,過猶不及,“聖武主義”,“霸道”與“王道”以中國的忍的邊界為標準,騎士精神與武士道精神的忍是絕對“過”。過猶不及,過、不及都是違背中庸之道的,實際上,中國人對“不及”不感興趣,對“過”卻耿耿於懷,所以往往選擇“過”的另一極,即“無度”,一味的忍讓,修身養性“過了頭”。不關注“不及”,包含在“不及”中的抗爭、自衛等正當、合理的東西也就不在話題之內了。(陸震:《中國傳統社會心態》)
中庸之道,過猶不及,只限於子民,歷代王朝的開國皇帝,都是靠武力(刀與火)“取而代之”的,魯迅稱之為“聖武主義”,打天下的不忍與暴力是“替天行道”;一旦坐上皇帝寶座,十分忌諱老百姓的“效仿”,要求子民忍,並強權迫使子民不得不忍。
儒家認為,事有可忍不可忍之分,孔子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感嘆,“忍與不忍,斷之於義矣。”(許名奎、吳亮:《勸忍百箴?忍經》)忍以“禮”、“義”為度,成了統治者要求子民忍,實行“霸道”與“王道”可以不忍的理論依據,忍文化也就成了對付子民的精神枷鎖。“力者,德之役也”(荀子),不為德所役之“力”,孔子是不會提及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統治者基礎在力,只是以德的名義出現,崇禮與嚴刑、禮法合一,力保江山不倒!
忍文化作為國粹,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弱民,形成了惡性循環中國人毫無節制的忍讓退縮,“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忍之忍之再忍之,忍到忍無可忍之時再忍一次,當能絕路逢生,轉禍為福”(《增廣賢文》),“以一種退縮、迴避、逃入,遁隱等方式對付生存的挑戰”。“在一個忍言充耳、忍水灌頂的環境之下”,使人們產生一種強烈的自卑心理,“奴性驅入潛意識”,冷漠,麻木,懦弱,缺乏自信,精神萎靡,聽憑命運的擺布,“社會失去了前進的生命原動力”。
毫無節制、無條件性的忍,要求子民忍受人世間一切苦難與不公,形成一種膽小怕事,忍氣吞聲,獨善其身的國民劣根性特徵。沒有血性,決不犯上作亂,死也不抗爭,“反抗也是死,何必反抗”?誰也不會因忍無可忍“去闖禍”,忍字頭上一把刀,刀是根本用不著出鞘的,在“以強凌弱”的、“殘忍”的惡勢力與官府面前,成了任人宰割的可憐蟲。忍能感化“殘忍”“立地成佛”當然好!不能,一點轍都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缺失,助長了惡勢力的毫無顧忌與官府的肆無忌憚,如此,又進一步強化了人們的冷漠、懦弱的性格,進一步強化了人們的卑微、渺小意識。
維護權利,看成是“刁民”行為;正當防衛,看成是“以暴制暴”;提出維護權利,認為是煸動對社會的不滿,是對現行體制的仇視,是對穩定局面的破壞。“中國傳統文化根本上缺乏獨立的個性價值觀和人權意識”(李大釗:《守常文集》),沒有權利意識,更不能抗爭,何來社會責任感?!權利只有權力的恩賜,求得“暫時做穩了奴隸”,只有尋求強者的保護,期待、希望明君、清官、俠客為自己作主。
因為有了忍文化,天下得以太平,社會得以和諧穩定,因此,“王道”、“霸道”將中國的忍文化與帝王文化、清官文化、武俠文化,以及宗教文化融為一體,為統治者所用。“中國的脊樑”可以進入“正史”,以死諫言,來個“厚葬”,立個“祠堂”,“尸諫”就從“以死抗爭”變成了“忠君義舉”了!“不管怎么樣,中國能混五千年,這就很了不起了”(梁啓超)。這五千年,中國總是跳不出惡性循環怪圈,中國人總是在“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交替循環(魯迅)。
中國人的確能忍,物極必反,從忍的無度、極度,最終發展到難得的“忍無可忍”程度,“在極度絕望中,什麼事都可能幹得出來”,此時一根稻草就能把一隻駱駝壓垮,一點小火星就會引起燎原之勢。“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再來一次“湯武革命”與“聖武主義”,暴力改朝換代,中國就是在這種非理性、破壞性、毀滅性的惡性循環中“不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