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在夢裡時常思念你,又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忘記。
玻璃夾層和水霧把我和窗外的世界無聲相隔。不斷變幻顏色的霓虹燈招牌、居民樓里亮起的稀疏的光和店鋪鮮紅色的電子顯示屏微微照亮這個街道,深藍或者淺黑的天空映得有些泛白。流動的燈光下兩棟樓之間被雪覆蓋的空地時明時暗。像是一場盛大慶典的尾聲。
我看著天問她,今天為什麼沒有星星?
你不記得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雪嗎?她帶著睡意有氣無力地回答。
即使是新年你也這么無精打采嗎?
你也不是不知道,從春到夏,從秋到冬,我早就習慣安靜的生活了。除夕和初一煙花放得太多,我也累了。
我們可以出去轉轉。我提議道。但是她拒絕。
我沉默了幾秒。最後我告訴她,我明天就要離開了。
她抬起頭看著我,閃爍著光芒的深色眼睛和我對視。最後她妥協了。
我披上外衣,她倚在門口等著我。我會請你吃個冰激凌或者喝杯奶昔,麻辣燙也可以——如果你喜歡。我說。不要,我早就吃膩了。她撇撇嘴。
我們一起走下台階,腳下重新凝結的冰上覆蓋著新鮮的雪,和這場雪如影隨形的大風把雪層吹得薄厚不均。巷子裡沒有路燈,我吃力地走在像冰面一樣滑的小路上。這地該死的可真滑。我抱怨道。
真抱歉。她的臉蒙上一層陰影,我沒法看清她的表情。
我意識到可能說了些什麼讓她傷心的話,趕緊解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天氣太差了。
她撲哧一聲笑了,你這不還是在怪我嗎?
我也如釋重負地笑了。
我們一起走在那條無比熟悉的東西向街道上。而無論我走多少次,它還是一樣狹窄,狹窄到我不需要不停把頭轉來轉去躲避沒完沒了的車流,不需要在意形同虛設的紅綠燈。十字路口的中心終於明亮了一點,昏黃的燈光故意躲開了所有偏僻的角落。所有的秘密因羞赧而緘默。①
我們從一座橋頭漫步到另一座橋的橋尾。兩座橋已經小有年頭,鐫刻著時間路過的痕跡。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到現在,已經有十六年了。她忍受了幾個年代的風風雨雨,暫時擺脫了侷促和清貧,也越來越光鮮亮麗。
可每當我凝視她的雙眼,卻總感覺她與十六年前並無差別。
至少,我還是用同一個名字呼喚她,以輕蔑或鄭重的語氣。
三年前我和她分別的時候,她泛紅的眼眶裡分明寫滿了期盼。她說,她會以我,和她所誓死守護的所有遠離她遠遊的人們為驕傲。
而小別重聚,復有長隔。
她無數次一言不發地站在同一輪明月下目睹著眾叛親離,和致命的遺忘。
那些承諾過衣錦還鄉的人們的身影,最終都消失在城市更加耀眼的霓虹燈和沸騰的望不見盡頭的街道深處。
而我竟模模糊糊地看見遠去的人群里有我的背影。
時針偷偷邁出幾步,她在漸漸濃郁的夜色里和我告別。
這兩天讓人失望的冷清的慶典,算是我送給你臨行前的禮物吧。她嘆了口氣。
真對不起,我沒法陪伴你見證夏天的到來了。等我回來,應該已經錯過第一場雨了。
沒關係。我會一直在這等待你,不會蒼老更不會死去,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回來看我——就怕你回來的時候,我的模樣可能早已經變得陌生。她安慰我。
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我在哪裡駐足定居,和哪座城市長相廝守,我都會記得你。那么你會因為我的離去而戀戀不捨嗎?
你覺得今天為什麼會下雪呢?
我在低沉喑啞的黑夜給了她一個冰冷又溫暖的擁抱。
遙遠的天幕好像降下輕柔的搖籃曲,一點一點熄滅的燈光和人們一起沉睡。安靜的狂歡帷幕悄悄落下,烏雲里的金星和火星伴著下弦月俯瞰整個世界②。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默念她的名字。
逐漸陷入黑暗的街道上只剩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