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的天真

我更願意自己的人生,到最後,只剩下天真。

人到一定年紀,天真是難的。

如果天真不好,就落了個“稚”的名聲。

滄桑其實是最容易的。時光可以把任何人磨礪得特別滄桑。

一顆心,在紅塵中,終於變得不再柔軟,像風乾的老魚片,又硬,又失去原來的鮮味道。

在年輕的時候,都抱怨總是長不大,總抱怨時光太慢,但是,還有比時光更快的東西嗎?

昨天還夜登高樓說孤寂,今朝就把酒言歡說白髮了。

一夜滄桑也是有的,荒涼的天真卻是難的。

天真是一波三折才好,少年時天真是真天真,想深沉都不能。

到中年,想天真是難的,舉步維艱的生活著,低頭前行,一刻不敢放鬆。

中年人天真,別人會看不起,說你在社會上還沒有上路,整個的表現是與社會的格格不入。

但到老年,閒花看盡,野鶴單鳴,終於不再曲意逢迎了,於是一路天真下去。

管它呢,世間有比人情或時間更荒涼的東西嗎?

已經老了,不討好任何人了,與時間作對早已經從容不迫。

我有一次去看一個老人,她給我看她做好的壽衣——

一針一線真細緻呀,那上面繡了鳳凰,絲線明亮,還有自己納的繡花鞋。

她說,不能虧待自己,更讓我驚奇的是,還穿上讓我看,哪裡不合適,還要動手改之。

我目瞪口呆。

如此視死如歸,而且如此隆重地對待死。她說,怕火化時燒得疼,所以,家裡早就備好棺材。

我去裡屋看她的棺材,厚重的木頭,還有淡淡的油漆味,每年都要油上一遍。

她笑著,臉上綻放出菊花一樣的味道,清苦,帶著荒涼的天真。

談死,像談去串一個門,或看一個久別的人。

這樣的天真,真讓我傾慕不已。

阿城在《閒話閒說》里提到頹廢,說,

“頹廢要有物質文化的底子的,在這底子上再沉溺,養成敏感至大廢不起,精神到欲語無言,賞心悅目把玩終日卻涕淚忽至……”

讀到這時,我想起荒涼的天真,未必不荒涼,卻終於還是天真。

已經愛到了盡頭,早就過盡千帆,看透愛情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煙花,卻仍然問了又問:

你到底心裡有沒有我?愛不愛我?

我當時就在現場,看著他一聲聲地問自己的女人,我都想哭。他都五十多歲了,還這樣聲聲地問著。

仿佛那銀聲碎語是憂傷的,而這凌晨的問聲,讓人斷腸。

“你獨自一人識破了這一切。”這是一個女詩人的詩句。

我識破了天真是難的,我塗上了濃墨重彩,在唱著。

舞台上真寂寞呀,長袖善舞多么悲哀——

我揮動著那長長的水袖,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子,最平凡不過——想守著似水流年過日子,煮一鍋青菜湯,不放任何的雞精和味素,只煮出青菜的味道。這想法多么美妙。

其實我更願意把自己的人生煮成這一樣一鍋味道鮮美的湯,青翠而乾淨。到最後,只剩下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