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開合

有人說,在中國極其奪目的歷史中有一種著名的“貶官文化”。白帝城、岳陽樓、醉翁亭……山山水水之間一群原本無名無聲的建築在一群失意文人的筆下眺望人生,不經意間揚出了墨香,站成了詩文,經歷史的歲月一照,順理成章地釀成了文化。

有人說,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大的抒情主題,不是愛恨情仇,不是生死地天,而是顫動於每個地地道道的經典文人的思維習慣、表達模式和心靈經緯間的最敏感的懷古之思、興亡之嘆。

有人說,懷著嘆著幾千年,詠了唱了幾千年,歷史嘆口氣把歲月珍藏心底。於是胸襟大了,山水小了;於是時間大了,空間小了。

我羨慕古人的自由情致,倜儻灑脫。現代人給心靈的窗戶安上一塊小小的玻璃,試圖看清世界的每一處草長鶯飛、星月秋毫,結果反而往往在心的樊籬間迷惘隔閡、迷途難返;現代社會的人們往往感慨城市裡人口的密度讓人窒息,卻不知在城市化現代化的鄉村,心的密度同樣讓人不快。相比而言,月亮倒真的可以照出昔日的盛唐。我們在夢裡歆羨他們託付的觴詠和自然,看他們因此活得大氣活得灑脫活得快樂活得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顯然朝廷的明槍暗箭鈎心鬥角不屬於我們心目中的真正文人,治國安邦平天下只不過是社稷要員給生命的一點點安慰的藉口:天下總得有人來管,辛苦總得有人來擔,摺子總得有人來批。可實際上自己也沒把這種聽起來高尚的政治理想當真。多少文人告了老還了鄉,貶了官流了浪,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心在本不該留的地方關了太久,到有山有水的地方稍一放縱,心緒、詩情、華章,只一瞬,竟然什麼都有了。文化於是可以載歌載舞,可以萬世流芳。“古墨輕磨滿幾香,硯池新浴燦生光。”滿懷的欣慰和喜悅就這樣懷著逸致懷著閒情,懷著小文人到大文人的欣欣孕育,把生命重新引入到一種閒適自得的生活狀態。“非人磨墨墨磨人”,磨來磨去,磨出了一種生活、另一種文化、另一種高明的春秋冬夏。

於是山山水水中,歷史嗅出了蕩滌千年的幽幽墨香。

醉翁亭的琅琊山為證,岳陽樓的洞庭湖為證,赤壁磯的黃岡石為證,很多段落寞的歷史在這裡轉折顧盼,因為心一旦在山水間開放,生命就必然與時空展開一場繼往開來的壯麗對話。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失意的文人在山水之間用詩墨流觴解讀生命,以一種安詳的品性,從容地應對生命的大起大落。終有一瞬他讀透了生命的真諦,於是就在那一刻,歷史亦為之永恆。

這也許就是優秀的詩文多出於曲折的生命之手的原因。我常想,當歷史的斜暉把一個失意文人的影子在他曾經得意過的地方拉得好長好長,他沿著自己的影子一直走,是不是可以一直走到記憶里去?現在,有船有車,李白的輕舟杜甫的毛驢都雇不到了,可我們是不是還能從一種寂靜的山木中讀出一頁歲月漫過的大氣自然?

我開始學著去愛有山有水的地方,有時候我到一座空山,站在我們的前輩曾經造訪過的地方,凝神諦聽著和幾千年前一模一樣的松濤和泉吟。鳥鳴和著暖烘烘的陽光,漏過枝枝權權的樹影清脆地落到地上,輕輕鬆鬆就濺起一個流動的千年,讓我覺得一瞬間的真實也可以是永恆。

可是我在想,自然一定是有開有合的自然,開其所開,合其所合,因此睦生天地萌芽開花,因此孕育歷史分娩文化。

我看山水我看自然,它不是寂寞了千年的標本,它是流淌了萬年的生命,它是真山真水真性情,它行走得出一種文化流通的大血脈,包容得住一種穿越時空的大胸懷。

給一段疲倦的往事一個“合”的理由,像山一樣穩默駐守;給一聲恬靜的呼吸一縷“開”的芬芳,像水一樣燦爛自由。走出山水自然的開開合合,你便能衝出歷史流浪的顧首。生命在高貴的自由中,是風水流不走的久久、悠悠。

窗戶說,我的原則是,該開的時候開,該關的時候關。

我想它還有一個隱匿的名字,叫心窗人生,叫開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