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死生

兒時讀《烏江自刎》總是讀的淚流滿面,項羽一劍橫空而過,不僅牽起了英雄無盡的失意與哀絕,更攪的恢恢蒼穹吞煙涌雲。他這一劍凝結在歷史中,引得大地互哀,神鬼泣血,我亦是扼腕嘆息。項羽應是該渡江而生的,渡過江去再壯山河。可渡江而去,那男子的尊嚴又怎辦?那一人浴血奮戰的壯烈又將如何結尾?事已,烏江旁註定是要染血。我於是矛盾在項羽的生死抉擇里,翻來覆去終於看出什麼來。

死,一橫之下是方匕首,我震顫了,這分明是黑暗。

大地重壓之下奮力刺出的一股交結翻湧的力量,一種向上的力量。仔細看來,生亦如此,亦是由無盡深淵之下攀緣而上的一株堅忍的虬枝。觀之,死生大抵是相同的,但死生卻是極端對立的。

須知,死亦是一種向上的態度。論語中曾有這樣一段——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要求只留一個,子曰:“去兵,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且不說其中的治國之道,單只一句:“去食,自古皆有死。”便已闡明其死生觀點。治國固然是要讓人民好好的生。但治國的前提是,讓無信無德之生盡死。於是,後人有矛盾在死生之中。空洞的擁有生的人與死無異,但擁有恢弘的死的人卻擁有著永生,因為人真正的完美不在於他擁有什麼,而在於他是什麼。

人是什麼,在生死面前,往往能被看出。古往今來,有許多豪義之士,能不懼於死,為國為人肝腦塗地,但我以為這是愚死。同樣一些人,為保己命,不惜踐踏眾人之生,我謂之妄生。這類人全是將死生分開來寫,他們“明智”的沒有陷進死生的矛盾之中。愚死之人當懼死,妄生之人亦當懼死。的確,我們應對死亡有所畏懼,死亡意味著我們不能再奮鬥,不能再實現自己一生致力的理想等等,這是人生的大悲。如不懼死,隨意橫刀吞劍,那困難又怎會被戰勝?

中國近代那段黑暗的歷史中,那些革命家正是抱著對死的無畏與對死的懼怕而奮鬥著。他們不怕死亡,但怕死亡之後國家的命運無法改變。於是,他們化作泥土之下寒光畢現的匕首,用死亡衝破恐懼,直刺霄漢,這才有了中華大地之上那群起的燎原之火,才有了震古撼今的壯歌。

他們無畏與身死,但懼怕著身死,他們光榮的墜入了死生之矛盾中。

死生之矛盾,是縈繞在中國人身邊久揮不去的情愫。中國人忌諱棺材,認為棺材不祥,但忌諱的同時卻又把棺材做成飾品佩帶,寓意升官發財。同樣,農村的老人尚且活著,卻已將自己的棺材做好,他們要看著自己死,提醒自己的死,但他們卻又祈求著長命百歲,這是中國人的矛盾,死生觀的矛盾。

由此觀之,中國人當是最坦白的,就像那些背著自己墓碑上戰場的戰士一般,皆是慘烈的坦然。

於是,華夏五千年的文化中,有多少人在死生的矛盾中矛盾著?於是,王羲之引吭高呼:“死生亦大矣!”

痛哉!悲哉!項羽的死,壯烈在烏江濤浪之旁。這種死是無盡的慨歌,是英雄守護尊嚴時振策長空的雄渾怒吼,是死生矛盾之中積澱下來經久不變的向上態度。